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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芙蓉-2003年第1期-第16部分

小说: 芙蓉-2003年第1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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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我与真正的流浪汉真的隔了一层——也许我们处在了两个世界…… 
  她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烂女人,你别看我年纪大了,廉耻倒也没老。不要说那些打洞子的人,就是那些督工的也怕我三分。我对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除了周子,谁也别想碰我一下!” 
  我退开了一步:“你也是周子的人?” 
  小怀低低头:“你别嫌弃我,别看不起我,我是个实在人。我不告诉你你能知道吗?你想他是大掌柜呀。大掌柜要做的事儿你能躲得开?你就是不知道什么是大掌柜……” 
  小怀离开后,我一直琢磨她的话……走出屋子,看着在一片水蒸气后面跳动的山峦、各种各样的树木。碧绿的山谷在中午时分懒洋洋的,一片死寂;偶尔有一声鸟鸣显得那么孤单。那个瓜妞受尽欺辱后,带着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钱,就顺着这道死寂的山谷逃去了……我听到了,看到了,我正在经历。可是我却必须忍受。面对这死寂的正午的山谷,迎着热辣辣的太阳,我真想做点什么。可惜这时我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身上如同披挂了千斤锁链。全身的肌肉和韧带都被一种强力给拉伤,需要我趴在地上好好缓气,慢慢让携带着新鲜氧气的血流去滋润,让它一点点恢复。我在葡萄园里经受的那些繁忙季节、沉重的劳动,比起眼下又算得了什么。那时常常累得连炕都爬不上去,窗外有人看了吃吃笑。可是在这儿,我从山洞里走出,一头栽到铺子上时就像一摊破棉絮。这时候有人过来喊我吃饭,摇晃我的肩膀,拉我,我一动不想动…… 
   
   
  石与血 
   
  1 
   
  那些一有工夫就伏在地上喘息,一旦躺下爬都爬不起来的人,大半都是刚刚来包工队的新手。手持皮带的督工一般情况下并不催促这些人上工。可是当洞子里的活儿急了,督工就要连推带搡把所有人都赶到洞子里去。他们一吆喝,粗咧咧的嗓门一喊,躺在地上那些人的疲惫就跑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等着别人来赶跑。督工走过来,见人还趴在那儿,就狠狠一脚踢在屁股上。这时候趴着的人才会记起来,这辈子还从来没人这样对待过他。难以遏制的羞辱和愤怒刺激得人面红耳赤,他会觉得头发根部一阵阵发痒发热。他怒目圆睁,不由得握起了拳头。这样他身上就充满了力气,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前走……这时候的督工反而要笑嘻嘻地躲开,只在旁边骂着:“日你奶奶,想挣大钱还想装少爷,吃饱了狗蛋撑的……” 
  这儿的人总能骂出一些奇怪的脏话,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那样讲。这里的所有脏话都骂得耳熟,所以无论听起来怎么狠怎么粗,也都变得轻松平常了。这就逼着他们去寻找和开拓新的脏话。我注意到只有大掌柜一个人很少说脏话,而且也很少发火。他那个样子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实际上会可怕到什么程度。那些刚刚来包工队里的人就常常被这样一副面孔所迷惑。 
  有一个人不知深浅,有一次为督工和工头吵起来,一直吵到大掌柜那儿。大掌柜摆摆手,旁边的人就把他放开。他一被松开就骂起了大掌柜。 
  大掌柜那会儿看着他只是笑,笑得很开心。笑了一会儿,把门关上了。 
  那个人刚二十多岁,长得身架很大,面色红润,很有力气。他大概打斗起来从没吃过亏,所以性子暴躁。 
  大掌柜关了门,那个人以为大掌柜胆怯了,指着他大骂,还说: 
  “你们欺负人,敢骑在我头上撒尿!” 
  他想不到自己的话正好做了一个巧妙的提示。 
  就在他的话刚一落地,几个人一块儿涌上来,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无论他怎样嚎叫,那些粗胳膊还是一齐伸出来,把他按个铁定。接上就有人解了裤子,迎着他的头和脸哗哗地撒起尿来。他在下边说:“妈呀,哎呀……”那个撒尿的人慢腾腾说:“说过的事咱就要办。男子汉说话不算数还行?你说了俺又不办,对得起你吗?” 
  那个年轻人全身都给撒上了尿。旁边的人一松手,他站起又跌倒在地上。奇怪的是他再次爬起来,一声也不吭了。 
  从那回以后他整天木着脸不说一句话,按时上工下工,成了一个最有力气的好劳力。 
  太阳好的时候,饭后那一段空闲时间,小怀就把她的孩子抱出来,在窝棚前边的工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喂奶。她那对很大的乳房袒露着,让孩子尽情吸吮。不少人站着观看,议论横生,小怀一点也不难为情。那两个乳房汁水旺盛,孩子吸一口它就汩汩冒出,溅在孩子的脸上。一旁有人叹息: 
  “嗬!好家伙!” 
  一股浓浓的青草气息在空气中播撒。小怀的孩子发出了舒服的嗯嗯啊啊的声音,掺杂着咕嘟咕嘟吞咽奶水的响声。一些人看得失了兴趣,就走开了。 
  我蹲在窝棚门口,看见那个穿花衣服、留着黑黝黝辫子的加友沿着山谷下坡的一条小路走去了。她手里似乎还带着什么东西。没有一个人去注视她。她在那条小路上越走越远,后来弯过一个小山包就不见了。 
  小怀抱着孩子走过来,盯了我两眼说:“别招祸啊。” 
  我不明白,又抬起眼睛向那条小路望了几眼。小怀说:“看什么,去找她男人去了。” 
  “她有男人?” 
  小怀把溅到孩子腮上的奶水抹一下,抹到孩子嘴里,说:“死了。去年这时候塌了洞子,压在了里边。那一回压死了三个。” 
  我这才明白那个姑娘是到男友坟上去的。 
  “小两口还没成家哩,原先他们在一个富人家种地打工,后来听说山里挣大钱,就结上伴来了。入了大掌柜手下还有个好?大掌柜也巴不得那男的快死。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不明白加友为什么还不快点离开这儿。小怀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一个男人都搭上了,抬腿一走也太便宜了那个人!” 
  我想小怀是指大掌柜。可是大掌柜已经把加友据为己有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不幸。我为这一对不幸的人哀叹。小怀说:“你不明白老哥,她男人死了,周子给了她一万块钱。后来周子又把她的工钱加了一倍。她什么时候也没有便宜了周子。” 
  我说:“周子在榨干她最后的一滴血。她如果是个有心计的人,还是应该早早逃出这架大山。” 
  小怀摇摇头,“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是上了周子手的人。只要上了他的手,他不说‘撒手’,谁也别想逃。” 
  我说:“她刚刚从这条小路上走开,趁这会儿跑了谁又能把她怎么样?” 
  小怀抬头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早有人盯上她了。前一年有个南边来的人想把周子手上的一个女人拐走,也是趁了中午——两个人先分开,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装着出来闲溜的样子。转过山包他们就汇合到一块儿,顺着山路往前跑。谁知道刚跑开没有一里远就给逮住了,双双用绳子捆起来。两个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周子反咬一口说那个男的偷了这里的东西。男的没好腔叫唤,问大掌柜偷了什么?大掌柜说:‘你什么都偷,还敢嘴硬!’那一回他生生给打断了一条腿。” 
  我仍不明白:“他们到底怎样给逮到的?” 
  “你看到山里一个个的包工队了吧?所有那些领头的都是拜把兄弟。他们要争斗起来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好起来就像一个人似的。要对付跟他们捣蛋的民工就变成一个心眼了。他们对民工下手最狠。” 
  “我如果现在逃开,难道不行吗?” 
  “你逃开没人管;加友可不行,她是大掌柜上了手的人。” 
  “你呢?” 
  小怀抬起头望了望那个小石头房子,“谁知道呢?俺也说不准。不过俺在哪儿都是苦做。俺要真跑倒也跑得开……”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发现自己在没命地奔跑,头发蓬乱,破衣烂衫。我在挣命之路上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和庄周一起。我在一条山路上奔跑,跑不稳,老要跌倒。小路在摇晃,原来整架大山都开始疯狂地舞动。山坡上的树木咔嚓嚓全部折断了…… 
  2 
   
  我真不敢相信就是这片大山,当年曾活动着那支英武的队伍;更不敢相信这儿埋葬了父亲最好的年华。我静下来一个人时,真想听到父亲一下下的敲击之声……他生前对开凿大山的事情,对那支队伍的事情不发一言……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地隔膜。父亲可以对儿子守秘,也可以对母亲隐瞒。还有夫妻之间、兄弟之间的藏匿。有些隐秘属于个人,有些隐秘却属于整个家族。在那个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里有一个话题是不允许提起的,就是父亲在山里的生活。我只知道他在南面的大山里不停地用锤子和铁钎击打——为什么要那样?他在山里的具体生活细节又是怎样?一切都不得而知。小时候,我隐约觉得那是家里最为奇特的一个故事,它由屈辱、罪孽、背叛、惩罚等等一切糅合而成,让我们既羞于提起又充满好奇。每一次提到父亲和大山,外祖母都要责备地看我一眼,妈妈也立刻沉下脸来。我知道触犯了禁忌。 
  这种小心惧怕的感觉差不多保留了一生。 
  就为了回避父亲和他的命运,我一个人离开了平原,离开了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家里人给我在大山里找了个“养父”。他们是迫不得已,他们不愿把后一代的希望全部埋葬在这个平原上。我一直记得分手时妈妈的严厉叮嘱: 
  “记住,永远也不要跟人谈起你的父亲。” 
  我点点头。 
  “不要说你有这样一个父亲。” 
  我点点头。 
  我记住了有关父亲的隐秘。父亲的经历是隐秘,父亲的大山是隐秘,父亲的一切都是隐秘。我真想为这么多的隐秘而流泪。当一个人要拼死遮掩永远也没法遮掩的隐秘,那是何等悲苦。那种沉重本身就像一架大山。后来谈起父亲,我只说“养父”的名字,虽然自己与他从未谋面——我在见他的半路上跑掉了。这样直到结婚以后很久,直到面对着妻子清澈无欺的眼睛,我才感到了自责。我欺骗她也欺骗了自己;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我伤害了那样一位深山里的老人——他也许一直在盼望我的到来。一个人孤单一生,正等待一个天外飞来的儿子。他蹲在大山的旮旯里等我,等了一辈子。这位老人如今还活着吗?正是这个实际上对我并不存在的父亲改变了我的命运——因为无论是当时和以后,我的名字都不能与真正的父亲连在一起。我模模糊糊觉得大山里有一个老人,他沉默无语且从来没有笑容,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站在大山下就是站在他的面前,他挡住了我继续深入的道路,使我既不能进入他的今天,又不能进入他的过去。他一生步履匆匆,行迹怪异,像是一个编出来的故事。他永远停留在传说中、回忆中,停留在矛盾和质疑之中。 
  这片大山仍旧像过去一样挺立着。当然,它被当代人戳上了几个窟窿。因为人们要挖掘、要窥视。我日夜不停地击打,也正是为了所有的隐秘而来…… 
  据说领工的老五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所以我一直担心他瞅机会下手。对于这个在大山里干了很久的老手,他对付我的机会和办法肯定是太多了。在洞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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