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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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穷困,总是想些办法关照我。1945年迎来抗战胜利,他们到天津(张是天津人),创办了《新生晚报》。可以算作互相利用,他们为我开辟了每周刊一次的专栏,先是名《周末闲谈》,以后改为《一夕话》。我有胡思乱想和乱说乱道的习惯,小报,地盘有限,写来不费力,而积少成多,变为稿酬,也就可以补贴一些日用。总有两年以上或三年吧,政局又大变,报纸不能办了,他们又不得不改行,外考虑环境,内考虑能力,决定并实行,在北京,与人合伙,开个大众书店;并作为书店事业的一部分,在天津办个《语文教学》月刊。对于语文,对于语文界的人士,他们生疏,又是互相利用,他们希望我多出主意,并在约稿、审稿方面给予帮助。月刊聘有几位编委,推想我是既有名又多有实的。我也就一如他们过去的编《中国公论》和《新生晚报》,凡是我能做的,就都担起来,劳而不怨。记得还应他们之约,去了几次天津。繁重的工作是在北京,主要是约稿,要各处跑;稿到手,有些要动笔;稿刊出,有些人还要登门送稿酬。总之,为他们这本《语文教学》,我费的时间和精力简直难以数计。而所得呢,不过是(写文换酬不计)编辑费每月三十元而已。但我不能辞其劳,因为:一、对于友人,能尽力总是以不推卸为是;二、如果没有这项收入,也许孩子上学,中午带的一块小米面丝糕都无着落,所以纵使疲于奔命,也就只好忍了。
上班之外的劳,还有个不疲于奔命的,是参与编《现代佛学》月刊。这件事也是说来话长。解放以后,北京成为政治中心,许多旧时代的名流陆续到北京来,其中有些是亲近佛教的,人总是难于放弃其所好,于是在信教自由的大帽子之下,就想到振兴佛教。如何振兴?容易想到的,也是容易做的,是印个定期出版的本本,让有兴致信受的人在上面吆喝几句。学新风,先要开会。记得第一次是在东单新开路陈铭枢家里,我因为编过《世间解》,周叔迦先生约我参加了。以后经过商讨、筹备,不很久,《现代佛学》月刊就问世了。编委不少,既有名又有实的,主编巨赞法师之外,我也辅助做些工作。其间巨赞法师曾南行,我就代主编。没有占用过多的时间,却有获得。其一是见到一些名流,如叶恭绰、李济深、唐生智、吴贻芳等。其二是也可以小有收入,即除了写稿得稿酬以外,每月还送编辑费二十元。二十,数目甚微,但在三反五反中挨整停发工资(详情以后谈)的时候,就力大可以救命。也就因为可以救命,这一项业余工作,我说不准算犯法不算犯法,内心一直忐忑不安,而终于藏在心里,未自我举报,直到1954年,中国佛教协会正式成立,月刊由协会接办,编委会解散为止。总之,现在回想,仍是伤哉贫也。
《流年碎影》 劳我以生(2)
语云,越渴越吃盐,就在这时期,我还经历了两次丧事。一次是1951年的5月29日,我到出版社不到四个月,我一生最亲近的通县师范同班同学梁政平因肺结核病死了。这位同学,我前面写过,比我小两岁,为人柔弱,加上内向,郁闷而少表现,小家庭一妻一女,虽比我负担轻却收入更少,穷困,还经历过失恋之痛,多因结一果,就成为日渐沉重之症。由20年代后期相识,我们一直亲如手足,他关心我胜过关心他自己,记得最后一面,我到东直门内去看他,他不提他自己的病,只是说:“你住在后海边,要常去水边转转,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他知道我身不由己,也许还担心传染,让我快些走,我们就这样永别了。重病的时候,他女儿来借过几次钱,我当然要尽力,实际只能是家里人再少吃几口,让给他。现在是他走了,其时还通行入棺土葬,我只得第一次向单位开口,借工资,给他买了贱价的棺木,算作送行。他是第二天清晨被送回昌平县马池口村茔地入土的,要经过鼓楼西大街我住房的后身,新社会,学习一个连一个,我自顾不暇,晨起,只能面对北墙,心里说一声:“平弟,安息吧!”
另一次是1952年的1月1日,父亲在故乡病故。1947年夏日土改,全家逃来北京,住将及两年,于1949年春回去,前面已经谈过。回去,无论是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状态,当然都非复昔日。但人同样是善于适应的动物,比如家徒四壁,看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善。总之,就我的所闻和所见下断语,父母、嫂、侄等回去,共炊共食变为分炊分食,日子像是过得也不坏。是1951年12月下旬吧,家乡来人,说父亲病了,自己说恐怕熬不过去,让我回去。我问什么病,说只是不想吃东西。我推想,既不是急病,延迟几天必关系不大。其实推迟回去,是想:一、安排一下手头的杂事;二、回去可能要办大事,那就不能袋内空空,自己没有,只好乞诸其邻,绕道天津,找张、马二君。说时迟,那时快,到由天津乘长途汽车奔向家乡的时候,已经是1952年1月1日的侵晨四点多。路不佳,车慢,到村边下车已经是七点多。未入村就遇见村里人,告诉我:“来晚了,五点多就咽气了。”入家门,看父亲的遗体已经放在北房东屋的木板上。母亲坐在西屋,面容冷静,并且说:“死了也好,省得我老是担着心。我一个眼泪也没掉。”问有没有遗言,母亲说:“总盼着你来,说有话跟你说,问他有什么话,他不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总难免有遗憾,带着到地下也就罢了。接着是商酌如何葬死者,通知近亲友,买木料做棺材,等等,除多处花钱以外,还要从旧俗,着孝服,见亲长等就下跪。忙乱了三五天,死者入土了,还有大问题,是如何养生者。幸而还有农村的可取的旧,生活质朴,晚辈服其劳而心情安然愉快,母亲还愿意住在故居,我经常往家里带些钱,能够换些柴米就可以了。父亲为人直率刚正,只是有大缺点,嗜赌博如命,自知多伤财而不能改。母亲生活整饬,安静寡言,对人厚,能忍让,几乎全身都是优点。她舍不得故居,我只好争取多回去看她。这样延续了几年,人民公社和大炼钢铁来了,在家乡不再有饭吃,她才忍痛离开家,到我这里住。但她没有忘记那个家,幻想有那么一天还能回去。可惜她年事已高,健康情况日下,终于在北京的后海北岸,带着离乡背井的遗恨,于1963年春离开人世。
《流年碎影》 既往咎之
《论语》有“既往不咎”的话,那是古道,或圣道,今道则不然。我改旧语为题,是想说说鼎革之后,一再清查旧经历的情况。我生于1909年,到1949年走入社会主义,在所谓旧时代整整过了四十年,其间还有八年之久的异族(挂傀儡政权的牌子)统治。泛论,人由呱呱坠地到盖棺(今日火化),人人都有一本经历的账,所不同者,一、如刘、项争宝座,事多兼大,本本厚,乡里小儿女或锅台转,或地头蹲,本本薄;二、其中所记之事,价值、影响等有大异或小异,如是而已。不同的经历有不同的影响,问题不简单。这里想说个更复杂的,是不同的经历有不同的价值。说复杂,是因为所谓价值,貌似有定,而实际则难定。何以故?是因为有关价值的判断,浅说,是人头脑里想的,或兼说出来的,而所想和所说,就不能不受时、地、位以及传统和时风等等的影响。还可以深说,是价值判断都离不开标准(纵使判断的本人并未觉得),而标准的对错,其分辨就还要有更深一层的标准。这条路不容易走,只好躲开,举个简单的例以明之。是很多人念过的李密《陈情表》,一唱三叹,总不会不同情李密吧?可是转为站到司马氏那一边,看法还会是这样吗?
他人瓦上霜,难扫;自己门前雪呢,像是也不好办,因为也躲不开标准和站在什么地方的问题。仍是问题过于复杂,只好说说有关的杂想,而不求一言定案。一种想法,评旧,就置身于旧,看看自己的所想和所行,广则朝野,狭则街头巷尾,多数人,或绝大多数人,是不是认为完美无缺,至少是大致可以通过。用这个尺度,只要自己的言行没有违(旧)法,败(旧)德,大致通过是容易的。但评论,标准也可能不这样平庸,就是说,会插进来“理想”,即要求不仅仅是不违法,不败德。姑且算作举例,一种常见而有力的理想是隐士思想,魏阙是不干净的,活动于其中的权臣甚至奸佞是可厌恶的,没有避到山林,不违法没有问题,德呢,估计大量的巢父、许由之外的人也会认为无伤也,可是关键是有此思想的自己,没有远遁山林,想到羞与为伍而竟与为伍,心能够安然吗?但不安然又能怎样?理想的去处还有伯夷、叔齐的,“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可是古语还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薇也是周天子的,怎么办?伯夷、叔齐的办法是连薇也不吃,高则高矣,也就因为过高,一般人就苦于做不到,像是也不该要求人人都这样做。其结果就必致引来理想与实际的不能协调,表现为心情,是有时像是可以安然,有时又不能安然。更值得伤痛的是实际的性质会变,力量会扩张,使杂想、理想等等都归于破灭。
这是说,新的形势会带来新的评定是非的标准。而这是非的标准乃来于评定功过的标准,是凡站在自己方面的都有功,是;凡站在非自己方面的都有过,非。而功过和是非的判定则采用蔡邕《独断》的精神,并追溯到放马华山之阳以前,中原逐鹿之时。理论上,有关是非的问题可以思而辨之,事实不然,是一言定案以后,绝大多数人信为当然,少数人内心如何不可见,也口说为当然。其结果就成为,在对功过、是非、荣辱、赏罚等的看法方面也形成大一统。然后是在此大一统的笼罩之下,咎既往,清查各个人的经历。看法已定,重履旧时的经历,就必致面对,轻,荣辱问题,重,是否算犯罪的问题,总之是难过的一关,而必须过。
是我到出版社之后不到半年,来了一次非大张旗鼓的运动,名为学习。听动员报告,说是“临时学习”。也许嫌意义太泛吧,不知是否出于文件所定,又名“忠诚老实学习”。这后一个名称意义明确,是,由公方面说,清查历史,由私方面说,交代历史。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写过自传,当然不敢隐瞒,自己认为也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但学习来了,当然要参加,也就只好再写,并且加细。估计要调查,对证,幸而值得上桌面的只是40年代前半一段,时间近,证人多在,推想不久就调查清楚了。只留下一个小疑问,是住过日本宪兵队六周,以及放出之后,是否有告密或诬陷的行为。这难于调查,也难于证明。记得曾让我写个补充材料,证明我没有做这样的丧良心事。用品格担保的话用不着说,因为,如果还相信品格,就不用调查了。幸而还记得,我住宪兵队时期像是已经是捕人的强弩之末,是我入内以及放出之后,我认识的人就不再有被捕的。我写了这样的情况,交上去,以后就没有再问我。大概有三个月,这次的小运动结束,并由蒋仲仁先生(代表党)和宋云彬先生(代表编辑室)通知我审查的结论,是,确是因为生活困难,在沦陷的末期挂名领过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