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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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课外的,课本还能这样编吗?不这样编,如何编?比如有一种想法,以高中为例,收三种文章,一种上好(都假定有能力判断),为的教学生知道什么是好,取法乎上,一种多病,作用相反,教学生知道如何避忌,一种至难,教师辅助啃,以期能够更快地提高,这想法也许不坏,行得通吗?又比如主语文之政的有了试试的决心,显然,教师的水平就必须提高,这又是个短期内必不能解决的困难。而且教师的数量要增加,因为上课照本宣科变为陪读陪写,一个人教三个班,一百多人,就办不到了。还有,学生为主就带来自由发展,又会带来程度不齐,一个圈圈里既有骆驼又有山羊甚至小兔,主教育之政者如何交代?
困难多而大,于是如一切其他情况,理想与实际争吵,实际过硬,理想只好让步。也就仍是编课本,上课,教师和学生都面对着,以求这一味药能有变不通文为通文的奇效。事实自然是未见奇效,怎么办?曾设想用折中之法,是课本,教法,都历史长,来头大,不动,另编些课外读物,兼作为举例,以期学生能够在课外多读些,并以之为引线,如果有志甚至有兴趣,知道再读些什么。记得是80年代早期,我有这个想法,并接受这个任务,编三本文言的课外读物,名《文言文选读》。三本的分工是由浅入深,每一本都是由古到今,共排列一百八十个题目,收文长长短短共三百篇。选文求方面广,质量好,可读;注解详,以求自学无困难;重点是在“解说”中评介古籍,以期读了能够进一步找大量的书更广泛地读。又是理想不坏,可是由印数(第一本不少,可是与中学生的数量比,还是微乎其微,第二、三本就更差)上看,真买了照方服用的却很少。以常情推之,编了文言的,也应该编现代语的,这时间虽短,可是反而难,原因之一是作品多,之二是还要包括外国的。因为难,也就没编出来。这关系不大,因为如文言的,开了处方,也必是很少有人照方服用。
《流年碎影》 语文教育(2)
那就转回来,说说学校都在用的语文课本。我参加编辑工作,断断续续不少年,几乎都是“等因奉此”,分配什么做什么,不表示意见。不是没有意见,有而不表示,是因为:一、确信必无用;二、比如选用某某有高位的人的作品,我说并不佳,还会有大祸临头的危险,所以总是奉行多年的明哲保身之道,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现在是情况有变,就无妨补说几句。先说一个争论多年、至今仍旧拿不定主意的大问题,是学不学文言。对于这个问题,1984年我写一篇《关于学文言》,字数超过万言书,谈了问题的许多方面。现在可以化简,但仍不能丁是丁,卯是卯。先说个常理,是学语言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难,关键在于方法,具体说是用多重复之法求熟就不难。那么,假定方法对头,不难学通,学还是不学好呢?我认为还是学好,因为有通旧事、欣赏等大用。可是多年以来,学校的实况是不得法,因而就枉费了大量的人的大量的精力和时间。那么,干脆就不再设这样的课好不好?不能不想到另一个顾虑,是下一代,连学会文言的机会也没有了。所以左思右想,还是只能“知其不可而为”,且行好事,不问前程。再说一个也是翻来覆去说个没完的问题,是选材和讲授,应该不应该政治第一。没有人敢直说不应该政治第一。所以只能绕个弯,说应该政治性与艺术性并重,或胆再大些,说语文是工具课,首先应该让学生学会运用语言。但不管怎么说,几十年来,单由选材方面也可以看出来,仍一贯是政治第一。以文言为例,入选的诗文,绝大部分与阶级斗争能够拉上关系。万一不容易,就用曲解之法,如《诗经·伐檀》的“不素餐兮”,解为非肉不饱通不过,就说是反语,意思是:“说是不白吃饭,实际是白吃饭。”这样一来,诗文入选的所凭,事实上就不再是艺术性,课文质量的下降也就可想而知。想提高吗?有些篇就要清除出去,这有些篇之中,当然有出于高位之手的,谁敢说不好?不要说出于高位之手,就是出于高位之口,又有谁敢说个不字?怎见得?举一事为证,是1962年,中学语文编辑室编完《古代散文选》中册,选了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送呈某部审查。某部之长说应该增选《正气歌》,这是他只想到政治第一而没想到此歌不能算散文,可是谁去提醒呢?没有人敢去,于是“散文”之选就不得不收一首“五古”。再一个问题是语法应该占怎样一个地位。50年代前期,推想也是学习苏联吧,语文一分为二,成为文学与汉语。汉语的重点是语法,这是想走近路,以明理代替多重复。试验虎头蛇尾,不久又合二为一,合久必分的路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但希望像是没有放弃,所以合二为一之后,里面塞入不塞入语法,如果塞入,量多少合适,就又成为问题。俟问题之解决如俟河之清,只好走想象中的最稳妥的路,容纳,只是一点点。50年代前期,为挣饭吃,我弄过一阵语法,但一直认为,它有学术价值,值得研究,但是想借有关它的知识之助写通文章,就必不能如愿。阑入教学范围,还会引来恶果,是教师以此为法宝管制学生,或辨词性,或析句,弄得学生晕头转向,就更没有时间和精力读写。最后,由编课本下行到教师的教课本,推想也是50年代初的学习苏联,有所谓几段教学法,在一篇课文之上翻过来滚过去,胶柱鼓瑟,以致总是喊分量过重,应该减轻负担。我的想法,像课本上那些文章,绝大部分让学生自己看看就可以了,用不着教师多费唇舌。写教案,分析,讲解,出题,解答,都是浪费;而浪费的时间和精力,是大可以用在有成效的地方的,那是多读和多写。
近于牢骚的空论说得太多了。行孔老夫子之道,应该“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而一反躬自问,就不免悲从中来,是如我在某处所说,回顾,学语文,教语文,编语文,用语文,几乎一生没离开语文,检查成效呢,先己,“欲立”,“欲达”,像是离所希望还很远,后人,“而立人”,“而达人”,就更是十万八千里。想到这些,忽而冒出京剧的唱词一句,曰“一事无成两鬓斑”,也就只好“安之若命”了。
《流年碎影》 劳我以生(1)
《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记得六十年前最初读《庄子》,就喜欢这几句话,以为总括得好,南柯一梦,贫贱荣华,喜怒哀乐,千头万绪,取其大同,不过凭机遇而有生,生之后,死之前,奔波劳碌,并不知为何要奔波劳碌而已。话说得好,还可以发微。人生是一,分而为四,两端的一和四没有什么可说的,盖赋与形体是天命范围内的事,天命,除了畏之以外,我们不能把它怎么样;死呢,既来之,能息不能息,死者本人总是不能插嘴了。剩下中间两个,二和三。三的“佚我以老”,几年以前我还真想过,并写了一篇《无题》(收入《负暄续话》),说是这想法也不能普遍适用,比如说,泛论,就会有的人如此,有的人不如此,特指,大致是就身说常常如此,就心说常常不如此。四减去三个,只剩下一个“劳我以生”,至少是在一般小民的眼里,可以称为普遍真理了吧。因为普遍,用作文题,单说在我回忆的“碎影”中,就像是戴在哪一篇头上都可以。不过如人之有赵大、钱二、孙三、李四,总不当都称为赵大,所以量体裁衣,还是决定划归这一篇专用;其他篇,内容也可称为劳我以生,甚至更宜于称为劳我以生,也就只好戴另外一顶了。
劳我以生,生用世俗义,指生活,或精简,指活。是因为想活,才不得不劳。这说的是常态,我是常人,就安于常态。推想还不至有人瞧不起,因为如果发瞧不起的高论,就必须在发之前,拿出自己偏偏不想活的铁证。还可以顺着常态,加细说下去,是活有内涵多端,古人举其大者,曰饮食男女。饮食和男女有复杂而错综的关系,比如说,由饮食开篇,可以说,一定要食后不饥,饮后不渴,才能顾及男女。可是男女之后,男女双方都活着,而且不免要生小的或男或女,就又不能不回到饮食。以上这些看似空话,却有不小的功用,是可以证明我之劳,轻说是不得已也,重说是理所当然。且说50年代初,我由面对学生变为面对书稿,生活的负担情况是,家门之内,上有岳母,六十多岁,妻,年甫逾不惑,女四,长念初中,幼刚入小学,家门之外有母亲,年过古稀,七名,清一色的女性,成年的没有职业,未成年的没有工作能力,而也是都想活,也就要我一个人供应饮食。一个人的有限收入支持八个人活,几岁的儿童也知道必办不到。但想活却不能打折扣,因而办不到也得办。怎么办?显然,唯一的路是我多劳,一个人做两三个人的工作。这情况就成为话归本题,劳我以生。
上面已经表明,这劳的情况并不是自50年代始,但一只脚不能踩两只船,这里就只说50年代初走入出版社这一段。到出版社工作,坐在办公桌前,面对书稿,优点很多。最大的一个是可以不再面对群众,其次还有,不像上课、改文那样实砍、紧张,有事有病请假,用不着补课,等等。但有个大缺点,是坐班,比如上午八点上,下午五点下,加上来往路上奔波,几乎是,除了星期日以外,所有整天的时间都不能灵活运用,或说干自己的。不幸的是,要八口之家能活,必须有些时间干自己的,挣些工资以外的钱。就是说,不得不劳上加劳;具体说是下班之后要上另一种折跟头打把式的班,必更累。
日出日入之间在班上,兼课的路不通了。多写稿多卖稿,这条路基本上堵死了,因为鼎革之后,报刊的百花或百草争荣现象没有了,变为车同轨、书同文字,我既无渊源,又无能力。可怜的是,除了白纸上写黑字,卖与恰有此需要的什么人或什么单位以外,我一无所能。形势是只能靠也就必须找这样的门路。幸而还认识一些也惯于率尔操觚的,物以类聚,居然就找到一些写成黑字可以换来些微钞票的机会。计有三宗,都非性之所好,但饥不择食,也就不能不有如演戏,明知是戏,还要尽全力去唱,去念,去做。记得一宗是为某种课文作注解,另一宗是选编旧小说的读本,谁组织的,都有什么人参加,主顾是什么单位,都恍恍惚惚了。总之是费的时间和精力(包括路上跑)不少,所求只是换一些柴米油盐,而自知必没有传世价值。
以上两宗都是短工性质,照计划做,做完交工,结束。还有一宗不然,是照设想,可以绵延下去,而且,如果顺利,还会或大或小地发展。这是什么?因为还有意外的下文,这里就不得不有话即长。还是40年代初,我以写些杂文出卖的因缘,认识其时编《中国公论》的张域宁和马秋英。谈得来,交往渐多,成为可以称为相知的朋友。张有创业的兴趣和魄力;马是张的忠实助手,还忙里偷闲写小说。对我都很厚,知道我穷困,总是想些办法关照我。1945年迎来抗战胜利,他们到天津(张是天津人),创办了《新生晚报》。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