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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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都承认它的普遍性,这是说,不当如俗话所说,“你的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甚至己所不欲(如挨整),偏偏施于人(整人)。
在这样的讲理的精神状态笼罩之下,表现于日常生活,颇有值得说说的。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下手。先说正,是人人觉得自己有独立的人格,有所信,是经过自己思考,认为可信的;有所不信,也是经过自己思考,认为不可信的。这样的自我感受,还会发展为多种心理状态。比如大而言之,会感到有足够的场地供自己驰骋,自己(至少在精神方面)是自由的。小而言之,是多多少少会孕育一些狂气或傲气,因为尊崇的是自己头脑里的理性,一切世俗的都是自郐以下,就难免看不起。不过对于自己周围的人就要换为尊重,因为“能近取譬”,自己有一套,推想别人也必有一套。尊重别人,最突出的表现,是有些名教授,如胡适先生,与学生交谈,也是姓张称张先生,姓李称李先生。
再说反面,是不以力(包括声名、地位等)压人,因为讲理与动硬的不相容,讲理惯了,就会以动用手中之权,压而使人服为耻。有个外来的例,我在《红楼点滴四》(收入《负暄琐话》)一文中曾提到,可以说明这种情况。为省力,抄现成的。
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阵风,说(军训)必须整顿,加强。于是来个新教官,据说是上校级,南京派来的。上课,态度大变,是要严格要求,绝对服从。开门第一炮,果然像对待士卒的样子,指使,摆布,申斥。这是变太极为敲扑,结果自然是群情愤激。开始是敢怒而不敢言。不久就布阵反击,武器有钢铁和橡胶两种。钢铁是正颜厉色地论辩,那位先生不学无术,虚张声势,这样一戳就泄了气。橡胶是无声抵抗,譬如喊立正,就是立不正;但又立着,你不能奈我何。据说,这位先生气得没办法,曾找学校支援,学校对学生一贯是行所无事,当然不管。于是,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吧,这位先生黔驴技穷,辞职回南了。他失败,从世故方面说是违背了“入其国,先问其俗”的古训,从大道理方面说是违背了红楼精神。
这红楼精神就是重理不重力。
现在是,由走出校门算起,整整六十年过去了,单就这讲理的学风说,总浮生多半世之账,有没有什么经历和感受,可以看做得或失的?想了想,是有,而且分量不很轻。先说失,是有个时期,时风变为不讲理,以权力大小定是非,为了能活,我就不得不效法七品芝麻官郑板桥,默诵“难得糊涂”,“糊涂”前有“难得”,可见心情是相当苦的。得呢,是如在《怀疑与信仰》那篇小文中所说,“没有忘本”,即拿笔,灾梨枣,总是沿着母校的老路走,讲理,不说违心的话。
《流年碎影》 图书馆(1)
北京大学四年,如果说还不无所得,一部分,或说一大部分,是来自图书馆,所以追记旧事,应该说说图书馆的生活。生活是在图书馆,先要介绍一下图书馆的情况。
手头有一本《国立北京大学民国二十五年毕业同学录》,其中讲学校沿革的部分曾经介绍“图书”的情况,说:“(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大学(案指京师大学堂)复兴,乃于校舍之后院(即今第二院之后院)设置藏书楼;调取江,浙,鄂,粤,赣,湘等省官书局所印各书,并向中西书店采购新旧图籍,藏之以供众览。”称藏书地点为“楼”,不知是泛说还是实指,如果非泛说,那就是原公主府中路最后一排建筑,十楹,上下两层,50年代初北京大学迁至西郊海淀原燕京大学,人民教育出版社和文字改革委员会迁入,通称为公主楼的。这种形式的建筑,就是《红楼梦》第六回贾蓉借玻璃炕屏,凤姐教平儿拿楼门上钥匙去取的那一种,北京还剩下几处,这是其中之一,而且木料是楠木,只是因为它小巧,不能多装人或物,大革命过去,出版社休克数年之后复活,拆除了。拆除,我感到加倍惋惜,是因为还有一段特殊的因缘。是60年代后期大革命正火热的时候,我们不少所谓坏人废物利用,“斯文扫地”,我分得的地段就是公主楼前以及其西侧的一个厕所。现在是想再看看也办不到了。
图书馆何时迁往红楼,我没有见到文献记载,估计是在红楼建成(1917年),改为文科教室之时(1918年,原拟充当宿舍)。红楼有地下室,地上四层,图书馆安置在什么地方,可惜没问过早于我走入红楼的,有人说是一层的西南部兼地下室。至于我离开学校时的藏书数量,同学录中却有记录,是:“中文书籍十七万零四百十五册。日文书籍一万二干二百七十五册,西方书籍六万七干六百零三册,中外文杂志四百余种,中西文报三十余种。”我对这个记录有怀疑,例如中文书,就我的印象说,经史子集四部中重要的,包括丛书,馆里都有,总数总当不只十几万吧?且说我入学之前,学校已经把红楼后面偏西的松公府买过来,稍事修缮,前部用作图书馆,后部用作研究所国学门。其后不久,1934年,在府的西南方空地建一所现代化的图书馆,楼房,中间三层,两侧两层,于1935年暑后迁入。所以说起图书馆,我是与松公府时期的共存亡,1931年之前,红楼里的我没见过,1935年之后,现代化的我没享受过。
说起松公府,我的所知也有限,曾经走入的只是第一、二两进:第一进是卡片兼出纳室,面积不大;第二进,一定是原来的什么殿吧,很大,用作阅览室。阅览室之后,想当是书库,当然不能进去。再向后是研究所国学门,只知道存古物和清内阁大库档案不少,章太炎并曾在那里讲《广论语骈枝》,我没进去过。进图书馆,记得都是上课的时间。何以上课时间能进图书馆?有能上桌面的理由,是平均一天三小时课,有些时候没有课。还有不能上桌面的理由,是有些课,自己不愿意听可以不去听。不愿意听有不同的原因。如孟森先生明清史,有讲义,上课念讲义,一字不差,领了讲义,当然可以自己看。如林损先生古诗课,上课不定扯到哪里,似乎就不如钻图书馆,所得会多一些。说到我自己,上课时间多往图书馆去,还因为好杂览,书海无边,总有些书堆在眼前,急着想翻翻。就这样,大学四年,回想,钻图书馆的时间,也许超过走入教室的时间吧。若然,则讲北大,说红楼,这红楼就应该扩大,兼包括其后面的松公府。
以下谈图书馆的生活,由有形到无形。有形,排在前面的是第一进房子,卡片兼出纳室以及司出纳之人。卡片室有卡片柜,可是我的印象,进图书馆看书的,几乎都不查卡片,而问司出纳的那位半老的人。我前几年写一篇题为《北大图书馆》的文章(收入《负暄续话》),提到这位老人,说只记得姓李,后来看到吴晓铃先生也是回忆北大图书馆的文章,才知道这位的大名是李永平。关于这位李先生,我那篇文章谈了不少,照抄如下:
先说卡片兼出纳室。工作人员不多,我记得的,也是常有交往的,只是站在前面的一位半老的人。记得姓李,五十多岁,身材中等偏高,体格中等偏瘦,最明显的特点是头顶的前半光秃秃的。这位老人,据说是工友出身,因为年代多了;熟悉馆内藏书情况,就升迁,管咨询兼出纳。为人严谨而和善,真有现在所谓百问不烦的美德。特别值得说说的还不是这美德,而是有惊人的记忆力。我出入图书馆四年,现在回想,像是没有查过卡片,想到什么书,就去找这位老人,说想借,总是不久就送来。一两年之后,杂览难免东冲西撞,钻各种牛角尖,想看的书,有些很生僻,也壮着胆去问他。他经常是拍两下秃额头,略沉吟一下,说,馆里有,在什么什么丛书里,然后问借不借。我说借,也是不久就送来。还有少数几次,他拍过额头,沉吟一下之后,说馆里没有,要借,可以从北京图书馆代借,然后问我:“借吗?”我说借,大概过三四天就送来。我们常进图书馆的人都深深佩服他的记忆力,说他是活书目。四年很快过去,为了挣饭吃;我离开北京,也就离开这位老人。人总是不能长聚的,宜于以旷达的态度处之;遗憾的是,其后,学校南渡之前,我曾多次走过浅灰色三层兼两层楼房的新图书馆,却没有进去看他。应做的事而没有做,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也是吴晓铃先生的文章说,这位李永平先生早已作古。人往矣,并带走他的记忆力和助人为乐的高尚作风,每一想到,不禁有逝者如斯之叹。
再说第二进的阅览室。先说说布局。房子很大,由中间入门。东西都摆着四五个长方形南北向的大书案,一个总有三四米长、一米多宽吧,记得两面坐人,一面可以坐四五个。布局,包括书案和座椅,有定,其余则贯彻红楼精神,多自由而少拘束。这所谓自由,主要是三种。其一是,只要某一座位空着,就可以一屁股坐下,化为私有;说私有,是因有可以长期占用,情况见下文。其二是,借书的数量不限,勉强说限制,是自己面前那一块地盘要容得下。其三是,借的期限不限,如果没有其他人借,一年半年不还也不来催讨。此外再加上李永平先生的送货上门,在图书馆吸收知识的营养,就感到无比的方便。也许是入学不久吧,我走入阅览室,看东北角那个位子没有人,就坐在那里。借书,先是少数,看不完放在面前,下午或第二天接着看。看,由此及彼,总是想看的越来越多,其中还难免有大部头的,于是逐渐,面前的案面上就“横看成岭”,以致对面坐的那一位看什么书,是否写笔记,等等,也是所知有限。
关于读的范围,也大致可以一言以蔽之,是中国古典。我昔年读书的情况,记得别处也说过,是可以按学校的小中大而分成阶段:小学主要看旧小说,包括文言小说如《聊斋志异》之类;中学(师范学校)主要读新文学作品,包括翻译作品;大学藏书多,容许在古今中外几项里选择一项或两项,因为其时考古的风过硬,就主动(也许应该算被动)选了古。对于古,我虽然生于清末,也因为生在偏僻而贫困的农家,却很少获得旧时代的熏陶。比如没有留过发辫,没有入过私垫,以致走入大学之前,除半部《孟子》之外,不要说四书五经,而是连三百千也没念过。所以走进北大图书馆,钻古典,就带有补课性质。
《流年碎影》 图书馆(2)
在图书馆翻书,就我自己说,有如有些新人物的旅游,游什么地方,首先决定于自己的兴趣,比如喜旧,就到埃及或罗马,喜新,就到纽约。其次决定于导游之类的书,比如说万里长城不可不看,就到中国。其三决定于耳闻,比如到了北京,游了故宫,听说小胡同也不少可看的,就驱车到铁狮子胡同(今日张自忠路),眼穿朱门往里望,想象昔年陈圆圆的倩影,发无可奈何的思古之幽情。落实到书也是这样。兴趣如何形成,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好接受而不问原由。想不到可接受的又太多,比如由“古”一缩而缩到“古物”,再缩为“碑帖”,再缩而兼转移就成为“古砚”,于是而小的,就借米芾《砚史》,大的,就借清官修的《西清砚谱》。再说其次的导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