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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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想来一半是由于爱护,一半是由于也恋旧,他觉得还不无可取。恰巧他有个教过的学生名孙秉德,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负责文科书稿的工作,他写了序文,向孙秉德说了吹嘘性的推荐的话:“这本书你们印必赔钱,但赔钱你们也要印,以争取将来有人说,《负暄琐话》是你们出版社印的。”孙秉德“秉”尊师重道之“德”,未犹疑就接受出版,并且既不要作者补偿万八千元,又不要作者包销千八百册。书于一年多之后出版,印了四千多本,果然赔了钱。可是反应不坏,从而销路也不坏。反应有见于报刊的,有直接寄给我的,几乎都是表示愿意看。推想也必有不愿意看的,只因为通用的办法是扔在一边,不再过目挂心,所以我就不能知道。就是能知道,且夫人,总是多多少少有些个人迷信的,我难得例外,也就必是竖起耳轮,只收好听的,不收难听的。这好听的壮了我的胆,记得是1988年8月,一阵心血来潮,写了一篇《彗星》,记在干校因看彗星而遭受批斗的趣事。写完一看,又是琐话一类,就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再凑一本,名为《负暄续话》。计写了将近一年,于1989年5月完稿。有了《琐话》开路,这一本未费大周折,仍交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于第二年中期出版。写《续话》已是80年代晚期,我个人的情况,与80年代早期相比有了变化。用世俗的眼看,表现在名、利两个方面。名来于他人的目所见和耳所闻,所以要上报刊,最好是能上电视,我未上电视,可是已见于报刊,可以算作不再是无名氏或废名氏。而名,乃与利形影不离者也,表现于己身,是拼凑成篇,就有报刊肯惠赐一席地,其后是化零为整,印成个本本,用时髦而伟大的商业语说,是可以拿两次稿酬。又有变化,是《续话》收容的各篇,约半数以上在报刊上发表过,到《三话》就变为全部。这是说,《续话》完成之后,我还断断续续地写这类闲话式的文章,并且,其中的绝大多数,是报刊的编辑大人以定货、取货的方式,拿走爬上版面的。这样,就成书的过程而言,《琐话》与《三话》就大异,前者是“写”,后者是“集”。集,不集中写也,内容就难免杂,时间就难免拉长。记得书稿编成已是1993年接近年底,世间事就是怪,我慢了,出版社却一变过去的老牛破车为快马加鞭,只是半年就出了书。
承有些读者的雅意,著文或来信,说喜欢看,希望我继续努力,写《四话》,写《五话》。我感激这样的美意,还有,如果我还不放下笔,也会仍旧写这类闲话式的文章,可是经过考虑,决定不再编印四、五。理由有轻的,是语云,事不过三,过三,连自己也会厌烦,况他人乎?理由还有重的,是上面提到的,后之视前,情调有变,道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齐,如果竟是这样,就决不该再来个齐一变,至于九夷了。换为具体说,《琐话》,十之十是以怀念为主旨;到《续话》,就加入说教性质的(安苦为道》之类、发牢骚性质的《由吴起起的东拉西扯》之类;《三话》就岔出去更远,收入《赋得读书人》《刚直与明哲》之类,温文尔雅变为横眉竖目。读者没有报以横眉竖目,依常人的处世之道,应该见好就收,所以就下定决心,到“三”为止。那么,还涂抹这类的文章,积少成多,如何处理呢?我的老朽哲学是,明天的事,到明天再说。
以上,读者的美意说了不少,求全,应该关上门,自己看看,得失究竟怎么样。也想尽量多说些好听的,或自己认为于心无愧的。这是一,“发乎情”,即不是写命题作文;更不是先想到稿酬,然后拟题,敷衍成篇。率尔操觚,我是《诗大序》所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信徒,所以,至少是写《琐话》的诸篇,都是发乎情在先,执笔在后。这会有什么好处吗?至此,就不能不吹一次牛,曰可以避免无病呻吟也。可是,不只一门的重“道”的好心人会为我放心不下,“且夫情,有决堤之力者也,发了,必能止乎礼义吗?”答曰:“情发,未必及于男女,似不必因想到礼义而担心;退一步,间或及于男女,冲撞了礼义,也就只好由它去,因为著文,没有情总是不成的。”接着说二,是以“诚”对人,即所写都是自己心里想的。此意还可以由反面说。一种是不说假话,比如依时风,要如背九九歌,说什么什么是真理,我或则躲开,不提这类事,万一躲不开,也说真话,是不信。另一种是不说大话,比如我既怕苦,又怕死,就不随着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还有一种是不说官话,官话者,在上者喜欢听甚至限定说之话也,还可以变个形式,即话非原样,精神却合于最高指示是也,凡此,我都不欣赏,也就不收容于话下。再说三是浅易,即开卷看看不用费力。还可以加细,分作两个方面说。一方面是内容,没有惊天动地的,如“公即位”之类;没有神妙莫测的,如“在太平洋此岸发功,彼岸的癌症病人立即病除”之类。另一方面是表达,笔下都是家常话,不用绝不见于口语的新文言。至此,好听的,共说了三个方面,以抒情为本,说实话,浅易,真可以算作优点吗?但总可以算作特点吧?质之使这样的不三不四之作得以成书问世的吕冀平兄以为何如?
最后,既然关上门,索性眼再睁大些,看看在自己编写的一些书本里,这三种话有没有什么值得说说的特点。想了想,也可以说确是有,那是较多来于“想写”,而不是碰到什么机会,顺水推舟就拿起笔。这想写,还可以用较为冠冕的话描述,那是我多年来推崇的一种为文的境界,是《庄子·天下》篇所说:“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仍借用《诗大序》的话,是情已动于中,不表达出来就憋得难受。按理说,我们为文,起因都应该是这个,但转而看实际,“学习语录某条的体会”,甚至“交代我的罪行”之类无论矣,就是写换高级职称的什么论著,换作家之美名的什么名作,有几篇是来于“不可以已”的?吾从众,回顾往昔,舞文弄墨不少,绝大多数来于随缘,只有这三种话,以及一本妄谈人生的《顺生论》,说“彼其充实”,不敢,但当仁不让,由动机方面看,总可以说是“不可以已”的。这样说,对于这三种话,我就难免有偏爱吧?实况也许正是这样。
《流年碎影》 写作点滴
记得不只一次说过,我择术不慎,走了读和写的一条路。专说写,从幼年到药王庙上初级小学,受启蒙老师刘阶明先生之教,识之无之后就拿笔,中间经过高级小学王法章先生,师范学校李星白先生、孙子书先生,指导写命题作文,以及其后离开老师,无人命题而作文,直到目前还面对稿纸,写作的经历已经近八十年,就说是为才和学所限,还未升堂吧,为文的甘苦总知道一些。文化大革命过去以后,百废皆兴,语文方面也是如此,有人写书,有的单位出期刊,其中有些就谈到作文,而且大多是传授方法,少谈怎样学,多谈怎样写,如怎样描写景物之类。其时我的工作是编写有关语文的读物,主动也好,被动也好,有时就要拜读这类传授作文方法的大作。说句不客气的话,总是觉得,越是谈得具体的,像是立即可以付诸实行的,越是胶柱鼓瑟,并不合用。我习惯不隐瞒观点,又一阵气盛,就说何时我得暇,也写几篇,着重谈谈怎样学,交《中学语文教学》(北京师范学院编,我社印)连载。我的大话不是空话,又是挤时间,于1983年4月开始动笔,没想到可说的意思不少,用整整一年,由“缘起”到“结束语”,写了四十个题目,十五六万字,定名为《作文杂谈》。期刊不能容纳了,给本室的当政者刘国正、黄光硕看看,说可以在社里印,于1985年年初印成,其时新华书店进货还积极,竟印了十六万册有零。
其实书的内容还是老一套,主旨是说明,想学会写,除了多读多写之外,没有另外的路。当然,读,写,也要讲方法,也就不得不具有这方面的知识。这本书于介绍知识之外,还谈了一些问题,如文言问题、作文批改问题之类。也可以说还述说了自己的一些主张,如应该写什么、用什么样的语言写之类。有少数题目,如“思路与字面”和“藕断丝连”,是介绍自己的笔接触纸时的感觉或经验,可以说有用,就成为金针度人,也可以说无用,因为俗语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书出版,数量大,到现在已超过十年,有没有人看,可以大胆说必有一些人看,至于能不能起些作用,就只好依圣道,“不知为不知”了。但为了争取荣誉,也未尝不可以请个小朋友来助威,那是贵州的李犁,年岁在小学、初中之间,女孩子,她爸爸是中学语文教师,我的读者,有一次来信,内有父的,也有女的,女的说,她过去怕作文,自从看了我的《作文杂谈》,照办,怎么想就怎么写,觉得并不难,不怕了。还让我给她这封信评分,我给95,她爸爸的85,因为还有用力痕迹,与女儿的行所无事相比,就只能屈居下位了。这样说,对于这本小书,算作自我陶醉也好,我是认为还有些用的。
这本谈写作的书出版之后,我忙别的,一来就是四五年,大概是《负暄续话》完稿之后,忽然感到有点“闲”,老习惯,就想再写点什么。写什么呢?勤中有懒,就想到曾经准备动笔的讲诗词作法的文章。那是两三年以前,上海张伪之先生来信约,为上海将创刊的一种内容为旧诗词的期刊写的,信中言明三项:一是不得推辞,二是重点讲怎样写,三是立即准备,因为不久出刊,创刊号上要露面。我只得遵命,想想大致的内容。未动笔,等待更急的命令。等了几个月吧,天官赐福,再来的不是命令,而是期刊未出生即死亡的消息。谢完天地之后,这只存于心的大致的内容并未随着灭绝,于是碰到闲,想动笔而想不好写什么的时候就浮上心头,并且未经过再思三思,就决定写这个。记得是1989年10月开篇,写“上场的几句话”,以下一面写一面想后面的内容以及全书的布局,整整用了一年时间。写完,定名为《诗词读写丛话》,也是由本社刊印。
推想不少相知或只是相识,知道我发愿写这样一本书,必大喊或只是心中想:“你也太胆大了!”是,我也想随着喊:“你也太胆大了!”旧诗词,我读过,既不多,又不熟。作呢,虽然也曾附庸风雅,却自知很不像样。可是要上讲台,指手画脚,不是太不自量了吗?不幸是我有个脾气,不只多年,而且根深蒂固,是在拿笔方面(也只是在拿笔方面),有所想。之后常常是乐得知难而进。这好不好?我不敢确说,但就事论事,回顾,若干年来,有些书,有不少篇文章,就是捏着头皮,硬拼,终于完成的。《诗词读写丛话》就是这样的一本,其中有些内容,或问题,如“情意和诗境”“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捉影和绘影”几个题目所写,真是“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象,这物,到拿起笔的时候还是苦于看不清楚,想不明白。已经没有退路,只好面对着笔想,慢慢往前挪,其间有时是笔修正思路,有时是思路修正笔,总之是问题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