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出世-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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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夫人淡淡地说:“具体在哪呢,我也闹不清,只听说现在正整兵备武准备讨逆哩!也不知那逆是谁?反正这孽障从小就不是饶人的碴,你们回去传个话给你们毕督府和钱协统,让他们小心了就是……”
第二十章
嗣后长达二十四年的军阀混战就此拉开序幕。
民国元年6月,边义夫以替霞姑复仇为号召,被桃花山当年霞姑手下的四百弟兄举为新首领。
两个月后,铜山弟兄归顺,两边八百三十八名弟兄,面对革命党的铁血十八星旗盟血发誓,要随边义夫杀回新洪城去,并继续承认边义夫为新洪督府兼独立建国军协统。
9月,边义夫亲率王三顺及随从保镖八人,秘密潜赴省城,联络省城不得意的党人黄胡子试图发动二次革命。
不料,抵达次日,省城发生兵变,省城新军协统兼大都督刘方华纵兵大捕党人,黄胡子亡命上海。边义夫被迫返回。
是年11月,边义夫为筹划施行二次革命,发布改编令,正式废弃“独立建国军”名义,以桃花山和铜山的八百八十三名弟兄为基干,在新洪六县境内大肆招兵买马,组建“讨逆军”,并出任“讨逆军”总司令。
同年12月30日,由六路计三千六百弟兄组成的“讨逆军”完成大战爆发前的集结。
“讨逆军”总司令边义夫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发表了日后被政敌、对手骂作“明言窃国”的著名的“讨逆宣言”。
民国2年1月3日,“讨逆之战”正式爆发。六路“讨逆军”沿当年霞姑起事的路线,高张十八星铁血旗,浩浩荡荡由口子村向新洪城进发,于当夜兵临新洪城下……
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
十二门铁炮对着老北门架起了,前督府,现讨逆军总司令边义夫足蹬贼亮的马靴,站在一年多以前站立过的地方,心情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没有多少进城的热望。
城里都有些什么,进了城又会发生什么,边义夫都知道。
他已完整的品尝过一次从进城到出城的滋味了。
边义夫身边仍是王三顺。
王三顺不时地举着一个新式的双筒望远镜向城门上看。
这个边义夫忠心不渝的追随者和盟兄弟,现在担任着边义夫当年担任过的职务:总联络。
总联络当然应该有个望远镜,边义夫微笑着想,觉得那时自己与王三顺争一个单管黄铜望远镜实是很滑稽的。
想到那个单管黄铜望远镜时,边义夫也想到了霞姑,想到了李二爷,想到了白天河,还想到了倒在他洋刀下的独眼大汉。
正是他们造就了今日的他。
边义夫知道,他对他们这些先驱同仁是应该保留自己永远的敬意的,良心和理智也时刻提醒他记住这一点。
可也是奇怪,真率着讨逆军站在这血泪城下了,当初的悔痛和愧疚却无了踪影,就连对这些先驱同仁的思念也是淡淡的。
毕府鸿门宴上的惨事,就像一个好了许久的伤口,在最初的创痛过去之后,留下的只是浅浅的疤痕了。
信步攀到身边的一座高大的坟头上,边义夫仰望着白云翻滚的民国2年的天空,颇具理性的继续着自己思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不论打啥旗号,他都得为自己干了。母亲说得对,他已没有退路,他只有在这条征战的路上走到底了。
他或许会干好,霞姑和前步二标千余弟兄,已用自己浸着艳红鲜血的躯体构筑了一座尸山,垫高了他眺望未来的视线和目光,他再干不好就说不过去了。
六路主力在等待总司令边义夫的命令,边义夫却迟迟不下命令。
当王三顺爬到坟头上,向边义夫请命时,边义夫一言不发,接过王三顺手中的望远镜,对着城头看了半天,才习惯的“考”起了王三顺:“三顺呀,霞姑、李二爷、白天河,这些最优秀的悍将都不在了,你说这城咱还能打开么?”
王三顺坚定地道:“我看打得开!”
边义夫点了一下头,一步一滑从野草丛生的坟头上走下来,走下后,又脱下戴在手上的白手套,把沾到马靴上的坟土掸了掸,才立直身子,平静地下达了总攻击的命令。
伴着升上黎明天空的信号弹,十二门铁炮轰响了,决死队的第一轮攻城开始了。枪声、炮声和呐喊声犹如雷震,大地在脚下颤抖,新洪城头笼罩在一片如云的烟幛和血红色的火光之中,情形甚为壮观。
边义夫这才激动起来,重新戴上白手套,手指着在枪声炮火中逼近城墙下的决死队弟兄,无限感慨地对王三顺道:“三顺,你懂么?我们今日是在创造历史哩!历史就是这样轰轰烈烈演进的。”
王三顺笔直一个立正说:“是的,边爷,创造历史,还轰轰烈烈演进……”
第一章
卜守茹不相信父亲的世界会在短短十几天里垮掉。
望着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一路上连绵不绝的凄惶景致,卜守茹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那份凄惶是惨白的,一场大雪覆盖了石城,也遮掩了械斗留下的一切痕迹。天色灰暗,像笼着一团僵死凝结的雾,使人忧郁。
卜守茹坐在小轿上,随着轿杠有节奏的“吱呀”声,木然前行,把父亲的世界一点点抛在身后……
时近黄昏,周遭静静的,绝少轿子行人的喧嚣,亦无喇叭号子的聒噪,只有身下一乘孤轿的颤声,和轿夫巴庆达与仇三爷的喘息声,再就是他们脚下皂靴踩在积雪上的嚓嚓声了。
天是很冷的,巴庆达和仇三爷直流清鼻涕,脑后的辫梢上结着冰,抬轿时都袖着手。卜守茹却没觉着冷,穿着身绿缎薄袄,披了条猩红斗篷,极端庄地坐在轿上,脸色如同积雪一般苍白。
景观大改,父亲的世界已经倾覆。
那门庭若市的三十六家轿号,现如今无一例外全被查封。
盖着官府朱印的封条交叉贴在合严或未合严的门板上,令人心悸。
一面面惹眼的招旗全不见了,不知是轿号里的管事败逃时摘走了,还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几面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狭窄的街面上,被行人的脚步踩进了积雪里,冻得梆硬,想扯都扯不下来……
卜守茹不愿相信这一切。
她分明记得,父亲的轿行不久前还是城中一景。
那时,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面都是父亲的地盘。
父亲常穿着团龙黑绸长衫,把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盘在头顶,神像也似的坐在城中大观道旁的独香亭茶楼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壶,向西眺望,在心里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时的父亲是傲气的,几乎从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继父亲苦心创出的世界。在父亲眼里,她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的赔钱货,而父亲是从不愿赔钱的,他只要赚钱,赚更多的钱,置更多的轿子,设更多的轿号,借以成就一轮又一轮疯狂的扩张。
在卜守茹的记忆中,父亲从未有过慈祥的面孔,她从儿时到如今的所有欢笑,都来自巴庆达,她的巴哥哥,没有一点一滴是来自父亲。父亲甚至从未抱过她,从未亲过她。就是在母亲死后,她到城里来的最初的日子里,父亲也没亲过她。
亲她,抱她的都是巴哥哥,她是在巴哥哥的怀里和肩上长大的。
有一阵子,父亲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轿行里自生自灭。
父亲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轿子上,这个原本一文不名的乡巴佬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败,且会败得这么惨……
孤轿顺大观道缓缓行进,飘乎于半空中的卜守茹,近乎麻木地巡视着自己乡巴佬父亲的全部失败,心中怪空落的。
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亲情?有几多父女亲情?直到卜守茹从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说不清的。
沿途还能看到许多被砸烂的轿子。
各式各样的破轿歪倒在路旁的积雪里,像一堆堆弃物,全无了轿子的模样。
最惨的是独香亭茶楼旁的独香号,几十乘花轿、差轿是被一把火烧掉的,烧得不彻底,许多轿子的残框依然挺立着,连日大雪都没能遮严那刺目的焦黑。轿号的门脸被火烧去了半边,两扇已不成其为门的门上也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旁还有一张缉拿革命党的官府告示。
独香号是父亲起家之所在。
十八年前的一个风雪夜,父亲撇下刚刚出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亲,怀揣着两个冻得梆硬的窝窝头,闯到了城里,就在独香号里抬轿。
那当儿,独香号是马二爷的,父亲给马二爷抬轿是白抬,只赏饭没工钱。三年以后,马二爷和四喜花轿行的白老大拼起来了,白老大要父亲到他的花轿行去做红事班头,父亲这才找到了马二爷,开始了第一次摊牌:或者自今以后离开马二爷,到白老大的花轿行去做班头;或者马二爷赏五乘小轿,让他一边为马二爷效力,一边在马二爷的招牌下经营自己的轿号。
马二爷那时的对手是白老大,一心想着的是搞垮四喜花轿行,绝没想到父亲日后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当下便答应了。
于是,父亲为了那五乘小轿,卖力地替马二爷打架,脸上被白老大的人划了一刀,一只左眼也被打瞎了。
这么一来,父亲才有了借以发家的五乘小轿,及至后来拥有西半城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
卜守茹最早认识父亲和父亲的世界,也是在独香号里。
八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她被一帮大人簇拥着,在母亲坟前磕头。一顶来自城里的带花布裙边的小轿飘然而至,要接她进城。
抬轿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爷。
巴哥哥那时只十五,豆芽菜般细长,老瞅着她笑。
仇三爷那会儿还不是爷,众人都唤他仇三。
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轿,一轿抬了八十里,进城到了独香号门口。
父亲穿一身蓝布红边的号衣,在轿号门口立着,用一只没瞎的独眼死死盯着她看,看了半天才说:“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着爹,猫儿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怀里躲。父亲“哼”了一声,塞给她一个玉米饼,抬着轿子应差去了,——好像是为哪个大户主搬家,去了许多差轿。
她记得,那是个秋日的傍晚,门洞里的风很大,风将父亲的号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亲弯驼着的背。父亲的背让蓝号衣映着,也是蓝色的,闪着阴森的汗光……
都过去了。
父亲风光了许多年后,又回到了原地。
这乡巴佬从马二爷手里起家,又栽在马二爷手里了。
卜守茹揣摸,马二爷怕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仇恨,更是为了毁掉父亲东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亲的脚筋,放火烧掉独香号的。也许从将五乘小轿赏给父亲的那天起,马二爷心头就点起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丝悲凉,卜守茹顿顿脚,让轿子在独香号门前停下了。
下了轿,卜守茹轻移几步,走到贴着封条的轿号门前愣愣地看。
独香号居于闹市中心,门脸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惯常总有五六十乘轿,算得大号了。
因着热闹,卜守茹小时最喜在这儿耍,还在这儿跟着个死去的王先生习过几日“子曰”。
王先生极是和气,卜守茹从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着了,卜守茹还用洋火燎过王先生的黄胡须。王先生的黄胡须着了火,吱吱拉拉响,一股子焦煳味。
往轿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