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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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
终于聚拢着团队在一个桌子上坐下。饭桌上,他问他们想去哪儿,都有什么打算。二舅说你看着办吧,俺们这次来主要就是想看看北京大学。三媳妇插话说,俺们想看天安门,想登长城,吃北京烤鸭。泽原笑笑,没搭茬,又问他们准备呆几天,他好去订票。显然,亲戚们对刚来就问啥时候走不太习惯,感觉像是要撵人,二舅一口粥还没咽下去,就说:“那啥,泽原,俺们知道你挺忙,俺们呆两天把北京看看就走,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泽原知道二舅误会了,忙解释说:“现在是旅游旺季,要提前一周订票才行。”二舅说:“那你就看着办吧。”
又是看着办。一看着办,反而不好办。泽原估摸了一下,自己的接待能力顶多能抗住他们在宾馆住四天。再多,就不情愿,有点冤大头的意思。在机关里从来都是公款出差旅游,他还从没有过自费花钱玩的经历。这次算是意外吧。
等到众人吃饱喝足了,想了想,还是就近,先领着他们去故宫北海。通常,这是外地人来京要看的第一站。出租车在天安门前不好停,他索性领着众人坐地铁。地铁里也拥挤不堪。买好票,挨着个数着人头进去,看他们一个一个的挤进车厢,又把他们都安顿好站稳。列车缓缓启动,眼前登时一片黑暗。头顶的风扇呼呼作响,似乎已经动用了最大电能,吹出来的风却也还是热的。泽原神情漠然,带着一个中年人固有的厌倦和疲惫,裹挟在沸腾的生活、沸腾的地铁车厢中间,像一个盲叟,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茫然听着列车在黑暗的隧道里飞驰。
一个人,在一个城市里生活过二十年,就有理由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想想刚来北京那会儿,他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亲戚朋友走马灯似的来,他曾经在一个月里领着四去颐和园、圆明园,五进故宫,六下景山和北海,顺带着走遍了王府井和西单。那是多么大的热情和新鲜!二十多年过去,积累起来,这些固定景点也去过百八十趟,神圣感大大降低,早已经没了感觉,再一提起这些景点,有时甚至都想吐。颐和园的假山假水尚可常去消暑纳凉,而像故宫这种寸草不长的地方是最能惹人呕吐的。
吐也得进去。对于新一拨亲戚们来说,这毕竟是他们来北京的第一次,第一次跨过金水桥,第一次走过毛主席像,第一次进了天安门,第一次进了红彤彤的故宫。他还能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时的感觉吗?他那时的感觉就是:天安门怎么能是一座建筑?它应该是浮在天上的一座圣殿,悬空漂浮的一座天庭,而不应该是一座殷红殷红的落地砖木建筑。而且,它的里边,竟然装着古代的皇宫。太匪夷所思了!
当天安门城楼映入眼帘时,又是那个三嫂首先惊呼:哎呀妈呀!这就是天安门哪!
然后她就没词儿了,泽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对她和他们的背景不太了解,但能够看得出大人们的神情亢奋,脚步铿锵。相比之下,两个孩子却比较漠然,拖拖拉拉,东游西望。这是两个1980年以后出生的孩子,他们的识字课本第一课早已不是他三十几年前学的“毛主席万岁”和“我爱北京天安门”。泽原还记得他上学第一天老师教给他们的回答:为什么要我爱北京天安门?因为它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的地方。
眼前的天安门还是那个天安门。故宫也还是那个故宫。故宫以千年不变的姿态坐落在那里。“坐落”还是“座落”?“坐落”这个词儿真好,泽原见过东方西方的各种各样的宫殿,比起那些嚣张跋扈的飞檐和尖顶,故宫就像是一个盘腿打坐的大老爷们。或者,虎视眈眈蹲踞的东方雄狮。是的,一头雄狮,一直蹲踞,时刻准备一跃而起。
总之,它不是一头母的。
骄阳炙烤,胸口憋闷,他们和众多的游客沿着大臣上朝的大理石甬道一路走去,进午门,奔坤宁宫,乾清宫,在无遮无拦的大道上,蹀躞着似乎是受惊的步伐。七月烈焰下,所有的汉白玉都耀眼地闪着光,有力,放肆,君临一切,刺穿胸膛。阳光伴着亡灵似乎在空中漫舞,还不时发出嘲笑:跪安吧,朝拜者,你们一群微小的臣民!
心中有神,才可以听到这天上的声音。泽原看到几个老人只是边走边费力擦额头上的汗,似无所感。三媳妇和小燕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很费力地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化了浓重韩国蝶妆的脸已经给太阳晒花了,被汗水冲得白一道红一道的,她们不住抱怨这故宫里面为啥这么大,这半天还没走完。只有林耀宗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带着一脸的专注和恭敬,仔细打望着一座座宫殿,神志迷离,似乎陷入不可知的迷失里。泽原有点喜欢上这个少年。
故宫除了门票价格又贵了,太阳比以前要热,人也比从前多以外,没有提供给他任何新的信息。他领着他们顺着记忆往前走,似乎不是他们在游景点,是他自己在借机故地重游。阳光下,虚眩里,泽原有点灵魂出壳,自己快成了自己的影子。滴滴答答的汗时时遮住他的眼帘,让他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景物,而是自己的记忆。自从跟前妻分手,以后每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似乎都能找到他和她的足迹,他和她,旧时的大学同学,一对初恋情人,他们的青春年华,全都印在北京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里,不能忘记,却也难以回首。
有谁会跟他一样,踢掉一块挡路的石子,却只是为了回味那石子的分量的吗?他不知道。只知道一切是命,性格使然吧。
以后,他再和现在的妻子出去玩,只是去陌生地方,郊区几个县,怀柔密云顺义平谷门头沟,去那里的度假村、温泉、水库、赛马场去休闲。城里的那些老景点全成商务旅游区,都让给外省人去占据。
而当年,他们恰恰是北京城里的外省人。对这里的一切,有着非凡的热情,非凡的爱。
现在,这个在城里生活了二十来年的中年人,像一个地道的北京当地人一样,发着卷舌音,牢骚满腹,抱怨着北京的交通路况,抱怨天气,抱怨沙尘暴,抱怨外地民工太多,治安情况不好,搅扰了当地人的生活。
林耀宗那个男孩子,这时又问起被问了多少遍的问题:“叔,你说故宫里为什么没有树?”
是啊,为什么没有树?皇宫里为什么不栽树?
是不是每一个机敏善感的年轻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发现这个问题?泽原对这个少年的喜欢又增加了几分。
从故宫北门出来,他领他们在就近的饭馆里吃了饭,接着进了景山公园。炎热的下午,这里仍然人满为患。泽原领着他们尽量挑有树荫的地方走,给他们指点着看崇祯皇帝上吊那棵歪脖子树,爬上山顶看北京的中轴线。这都是多少年不曾干的事情了?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远。也是他当学生的时候才爱做的登山眺望北京中轴线的游戏。现在他们经常爱玩的是远在门头沟望北京。之后是游北海。一看到湖中有船只游动,女孩儿小燕来了精神,立即张罗着划船。三嫂和林耀宗陪她一起上了船,泽原陪另外三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在岸边等待。好不容易等他们从船上下来,也就下午五点多了。泽原领一行人出来,又到附近馆子吃了晚饭,才送他们回酒店。他自己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火车站附近停车场取了车,强打精神驾车回家。
这一天下来,累惨了,主要是晒得厉害,有轻微中暑和晒伤的迹象,胸闷,胳膊也火辣辣的,通红一片。看来到底是老了,年龄不饶人,皮肤也不饶人。妻子梅梅看他晒的蔫样,非但没有同情之心,反而幸灾乐祸,说他纯粹是自找的,这么一大堆破亲戚,跟旅行社出来不就完了吗?干吗你非要答应你妈接待他们?泽原早已累得有气无力,往沙发上一躺,不吭声,也懒得跟她争辩。
仰面躺着,刚歇息一会,母亲又来电话问情况,问二舅一家这一天怎么样。泽原说还好,去了故宫和北海。母亲还是有些义愤难平,忍不住叨咕三媳妇的坏话,说这个媳妇整天啥也不干,就知道给别人添麻烦,知道老头老太太开面粉加工厂,手里有了几个钱儿,总想给挤兑出来,弄自己手里。泽原问三媳妇干什么工作,母亲说她没工作,闲呆着,三小子在外跑运输,养着她们娘儿俩。
“她自己不工作,连个孩子也没教育好,女儿没考上高中,也不找份像样工作,一会要当模特,一会要当演员,在家晃悠两年了。”母亲有些气不过地说。
“哦,是这样。”泽原嘴里支应几声,放下电话,对别人家的情况没太大兴趣,脑子里已经昏昏沉沉。梅梅在一旁听到些许话音,说,“你们家,这么复杂呀?”泽原说,“唉,都是老一辈上的事,听听算了。”又说,“要不,明天,你也跟着去一趟,陪陪吧。亲戚来了,总不能不见面。”梅梅说:“我不去。我明天要去SPA馆梳理形体呢。都跟人约好了。你揽的活儿,要陪你自己陪。”泽原无奈,只好再不做声。梅梅这代年轻人的“独”、自我、没有奉献精神他早已领教了,劝她也白劝,不会有结果。
第二天,赶上是个星期天,他决定领着二舅一家去北京大学,圆林耀宗的梦。临出门,先打了个电话,问问他们休息得如何。二舅房间里没人接,又转接另外两个房间,都没人。泽原觉得不妙,忙又打三媳妇手机。还好,一打就通了,三媳妇一听泽原的声音,就说:“那什么,他叔,俺们搬出来了,昨晚没住那儿。”
泽原心里咯噔一下,说:“你们住哪啦?”
三媳妇说:“昨晚回来,俺们又往火车站那边溜达了一会,看见有介绍旅馆的,俺们就跟着去看了一下,在崇文门附近,价格挺便宜。爹就决定领着俺们住那旮啦。”
泽原的心里立即有了隐隐的不安全感,心说他们住到哪个小黑店里了?也没顾得上多问,就说,你们等着,别动,我马上过去。说完急忙发动了车子。
好在是星期天,路上的车子不像平时高峰时间堵得那么凶。到达崇文门也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他让三媳妇给他描述具体在哪个地方,三媳妇吭哧吭哧说了半天,往左拐往右拐,左边有个卖煎饼果子的,右边有个修锁摊和卖避孕药的……说了一大堆乌七八糟的坐标,还是没指清楚。泽原说,干脆,你出来,到大马路边上哈德门饭店边上来接我。
老远就看见三媳妇扭搭扭搭走过来。泽原泊好车,跟着她重新往胡同口里走进去。走过街面上鲜亮的高楼大厦,走过热火朝天尘土飞扬的商品房建筑工地,走进曲里拐弯的小巷,跨过刚拆迁还未来得及平整的废墟,在一条窄小逼仄的胡同里,终于找到了他们住的这家黑咕隆咚的小旅店。好像是一幢老式居民住宅楼的地下室,一进门,一股动物园的臊臭气迎面而来。
泽原定了定神,让眼睛适应了一下,才看清,这是一个老式小三居的房子,改成旅店后,每个房间都支起四张双层铺的铁床,平均每个屋子塞进七八个人。屋子光线严重不足,白天甚至也要开着灯。屋里也没有装空调,每个小屋子里只有一个旧电风扇在呜呜地吹。厨房经过改造,和卫生间打通了,隔成男女两间公共洗浴室。面积极小的客厅里,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