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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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三舅走后,我、外婆、妈妈、大舅还有弟弟,锁了门,沿着斜坡下到路上。我跑得像只秧鸡那么快!要是马上就到鹭城去那才棒呢。不过,观音沟也不错。观音娘娘在那里。她让我吃糖果子,是个好菩萨。
光敞敞的田坝,谷茬里蚕豆正在发芽。走在光敞敞的田坝中间我们有点担心。太敞了。学会做隐身人就好了。彝族人就会,他们一挨近树林就看不见了。我们刚走到河边,白光祖的婆娘就跟上来了,也不知道她刚才是躲在哪里盯着我们的。
她噼噼啪啪踢着谷茬水珠乱溅地跑过来。站着!站着!我让你们站着,听见没有!她像只刚下过蛋的母鸡划着两臂跑到我们面前来。你们这家人,拖儿带母的,又想干什么了?她警惕地挨着个儿看我们,看到外婆手里装香烛的黄色布袋,尖声问:是什么?我们都不说话。她问:何向勇呢?何向勇哪里去了?我们不说话。她说:老地主婆,我告诉你,装聋作哑,了不了事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那蚂蚁窝里放个屁咱都知道。你以为蚂蚁窝深?告诉你,阶级仇恨更深!你以为蚂蚁窝人多势众,告诉你,铁扫帚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马仪方,少做你那母蚂蚁的春秋大梦。告诉你,别想翻身!我男人是党,我是群众,党和群众咱都占全了,你是大王八捂在锅里煮,别梦想翻身了。骂完她就走了。
8
观音沟里长满了四五个大人才抱得下的黄桷树,我数过,有十七棵这么大的,其他的是小的。黄桷树将整条沟长得满满的,从上面看,油油绿的大叶子上好像站得住人。下到沟里,空旷、清净,像水底下一样。枝叶底下,黄桷树的老板根纠结着一块块大青石,一条影子发暗的泉水无声地在树根和青石间流着。这里是观音娘娘的家。她的家里像妈妈的大镜子里面一样,寂静、清澈、幽深。
我们赶紧蹲在泉水边洗手、洗脸、漱口,连弟弟也拿冰冰凉的泉水在脑门上蘸了蘸。现在我们干干净净的了。我打赌只要有一点不干净,观音沟里的黄桷树、大青石和泉水就会让你不舒服。要么就头昏,要么就肚子痛。
我们顺着沟往里走,到了叽叽咕咕悄声冒着泉水的水潭边就跪下了。
水潭上方坐着观音娘娘,诚心就有能看出她笑微微的。我每次都看得出来。她是天然生成在石龛里的,雷打不动地保佑我们。再说雷神爷都是她的手下呢。观音娘娘搭着一块红绸,映在水潭里,水潭里还有三个永远朝她跪着的石头。外婆说了,这三块跪着的石头是三个人变的,贪心的人、乱发火的人和知错不改的人。
我、妈妈、大舅还有妈妈背着的四个月的弟弟,诚心诚意地跪在观音娘娘面前。外婆点燃了香,踩着贪心人和乱发火的人的石头把香棍插在观音娘娘面前的香炉里,又将油炸的糖果子给她摆上,她没忘了踩一下知错不改的人的头。然后我们又磕了三次,我想着我应该多多地磕,又爬下去磕了几次。
磕完头,外婆合掌站着,我们都跟着她做,然后她开始背经。外婆会背很多种经,不同的菩萨有不同的经。我听出她正在背给观音娘娘诉苦的经,她教过我,我也会背,于是我就和到外婆的声音里一起背了。
外婆继续用背经的声音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只要用念经的声音说话,菩萨就听得懂。我们一起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心里有不好受的事,就给观音娘娘磕头。原先家家都有一个观音娘娘,心里难受马上就可以磕头,可方便了。原先家家都有观音娘娘的时候,小的心事就在家里磕头就可以了。到有很大的事情,难受得非哭不可的时候才到观音沟去。观音沟的黄桷树遮得严严实实,在观音娘娘跟前可以放心地大哭。磕了头,哭过了,什么事都没了。外婆说,怕就怕把事情一直憋在心里,心里憋着事,煮饭砸破锅,劈柴敲破头,走路都要掉到沟里去。我有一次心里恨着老野狗,恨他冤枉我偷吃队里喂牛的煮蚕豆,恨着恨着,就跌到水田里去了。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9
夕阳给我们在地上投下很长的影子,外婆说小心不要踩着别人的。万年坡在村子西面。西面本来很亮,因为有个太阳炯炯的眼神;但是万年坡被从北到西横过来雪白丫口投下来的阴影罩着。雪白丫口这几天开始下雪,每天看着白一点,最后会白成一片。外婆说那是到天上去的一个台阶。
回到家里,大人们商量明天的活,我在里屋逗弟弟玩。我对他说:没事了,快长吧。我抓着他的手,他却使劲要把指头往嘴里塞。我就骂他:你要是一直吃手指头就长不大。不准吃。但我不敢把他弄哭了。他就是这样,你一心要他长大的时候老是不长。真的没事了,快长吧。我对他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弟快长大吧。后来妈妈喊我出去洗脸洗脚,洗完了和外婆一起睡。
房里很黑,最黑的是外婆的棺材。棺材刚做好的时候,外婆在里面睡过一晚上。她说舒服极了。寿衣做好的时候,她穿着寿衣,又要睡在棺材里。三舅把厚厚的棺材盖搬下来,外婆说:不在架子上睡,要放到地上睡。三舅喊大舅来帮忙,两人一人站一头抱起棺材,但是大舅腿发软,三舅便往大舅这边移,移了又移。后来三舅就站在棺材中间,一个人把棺材箱用胳膊钳住用肚子顶了起来。放棺材的架子太矮了,三舅的两膝都快跪着地了,他喊:让开!让开!但是大舅没松手,他使力的方向不对。三舅嘿了一声,将棺材横了半圈,砰地落在地上。大舅被甩出几步,晃了晃,站住了。我看他没事,他却一个人站在墙角暗处哭。无声地哭。
大人哭起来不像小孩子那么痛痛快快,看得人难受的。说起哭,可不都是因为难受的,可大人的哭更让人难受。想想看吧,大人哭的时候,小孩子也跟着哭;可是小孩哭的时候,大人还笑呢。我们家里只有外婆不哭。她干了。我不知道干了这话说得对不对。爸爸就是用错了吃大亏的。他就是写标语写错了词就到鹭城学习去了的。不过我只是心里想,又不写给别人看的。外婆干了,我想。她抱我的时候像把我捆在一把干柴中间。我不舒服。还是妈妈抱着好。外婆要我给她暖被窝,如果我到爸爸的学校玩,晚上不回来她就独自睡在棺材里。妈妈说这样不好。人不能只顾自己贪玩,想想外婆多可怜啊。
10
油灯亮起来以后,是红色的。红色的光一会儿浸开一会儿收缩,像活着的雾。火苗下面隐约现出雕花的玻璃瓶肚和喇叭形灯脚。我要是不困的话,我就能看清楚浸在煤油里的灯芯像条小蛇用力往上吐着红色舌信。老屋基里有条碗口粗的大蛇,白光祖带了好多人把它捉出来打死了,说是我们老何家祖先变来护家的。我对外婆说大蛇变成灯蕊了。她很高兴。我说就在咱家的玻璃灯里。她说是的是的老屋基带过来的就只有这盏灯。
雕花的,又秀气又端庄的,认认真真地举着顶上的火焰的玻璃灯。全九道沟就这么一盏。大舅变疯的那晚,玻璃灯罩掉在地上摔碎了,爸爸说他会从鹭城带一个回来。我问爸爸回不来了吗。外婆说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多久?我看出她没把握。我说他们说爸爸不是去学习,是劳动改造。外婆说劳动也是学习,你看那些知青就是来劳动学习的。嗯。但是我不喜欢知青,他们偷鸡。外公的手被绑在三棱刺刀上剐也有知青的份。外婆不说话了。她不说话的时候四周一片黑。
没有罩的灯光,在上面漂浮不定,外婆躺在底下的黑里。我害怕起来。很多害怕的事也都跟着被想起来。有一次到四大队看露天电影,看完电影走到麻栗坡他们就开始在前面跑。边跑边喊鬼来了。他们都是大孩子,跑得飞快,不久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有两个堂哥在前面,他们答应了妈妈要照顾我的,还说要背我呢。现在都不管我了。让地主娃儿给鬼吃,他们说。我边走边哭。四周无人,我觉得又孤独又委屈。后来我走到别的村,许多狗叫。我累极了,但我不敢躺在路边睡觉,怕盗墓贼。盗墓贼没偷死人,还会到处找夜不回家的小孩,挖小孩的胆卖钱。但是遇着苏修分子就无话可说了。他们全身裹在橡皮衣服里,戴着防毒面具,对着你叽叽咕咕一阵,对你撒X病毒。孟娘坝就有个被撒了X病毒,一口一口往外喷血,开头喷血后来喷内脏。五脏六腑都喷完了,人就剩一张皮瘪了铺在地上,拣都拣不起来。还有麻风病人。从康复院跑出来的麻风病人会躲在影子里,朝你吐一口唾沫就跑。你呢,开始以为没事,走着走着,腿就没知觉了。走到家里,拿灯一看,脚趾拇都不在了。我越想越害怕,就摇着外婆,想她讲故事给我听。但是外婆一动不动,也许在装睡,想外公的时候她就装睡。外公躺在深深的水底。青黑、冰凉的水底,许多水草就像外公的大书上画的神经一样彼此交织着。碰着其中一根,整个湖都会朝你淹来。我害怕极了。后来外婆说睡吧。
11
早晨,静悄悄的阳光。它不在了,可是静悄悄还在。外婆往那儿看了一阵,大舅从侧屋里抱着水烟筒出来,往那儿吐了一口痰。外婆看着他说:开水给你烧好了。我们家就大舅一个人喝开水,每天外婆做早饭之前都要给他烧一水瓶。他的热水瓶是爸爸比赛拉二胡得的奖品。生水是甜的,吃了橄榄喝生水更甜。水一煮过了就不甜了。大舅要讲卫生喝不甜的开水。他还说过水烟比旱烟的尼古丁要少得多。只有他才晓得啥叫尼古丁,大概是从外公的书上学的。爸爸说别看大舅这样,茶壶里有汤圆呢。意思是说他很有文化。他上过一年的大学,妈妈和三舅高中没念完就遇着外公跳水库。大舅他受不了外公被逼自杀这事,所以疯了,是因为他上了一年大学吗?
妈妈喊我和她一起去挑水,走到半坡,看见白光祖白学良两叔侄,白学良背着枪。妈妈说:快去快去,对外婆讲白光祖来了。我飞快地跑回屋对外婆喊白光祖他们背着枪来了。外婆解下围腰,用手扪了扪两鬓,又将髻上的簪子重新插了插。我跑到妈妈跟前对她说:说了。我拣了块石头揣在包里。白光祖走到跟前,狠声说:回去!妈妈不动,问:做什么?白光祖提高声音:回去!妈妈还是没动。白学良说:嗬!还硬呢。便走到前面来,他背着枪,手里还提着一个黑橡胶桶,里面有石灰浆和一把刷子。他把橡胶桶递给白光祖:二叔,先帮我拿着。然后他从背上取下上着刺刀的步枪端在手上,像他带着民兵在场坝里操练那样绷直了腿往前跨步。他用刺刀逼着妈妈:回不回去?妈妈退了一步,弟弟在她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刺刀尖在妈妈胸前一晃一晃的,妈妈一点一点地退。我掏出石头向白学良砸去。
妈妈的水桶滑脱在地,砰砰地沿着坡滚。她横过勾担把白学良拦住,对我喊:快跑!我撒腿就跑,没命地跑,横着坡跑,往坡上跑。我听见水桶滚个不停的声音,弟弟抽抽噎噎的声音,妈妈勾担上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