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真故事-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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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芹惯用闲笔,于漫不经意之处特加逗漏的,还有一回书,即第七十二回叙凤姐因理家事重、财力日艰,自言恐不能支,说做了一个梦,梦见另一个娘娘派人来向她索要锦匹,并且强夺。这也是“两处宫廷”的暗示。
在雍正时,他回顾往事,就说过诸王作“逆”时,是罗致各色人等,包括僧道、绿林、优伶、外藩、西洋人……。在乾隆四、五年大案中,恰好也是如此。明乎此理,则仔细体会一下雪芹之笔端的蒋玉菡(优伶)、柳湘莲(强梁)、冯紫英、倪二、马贩子王短腿……隐隐约约,都联在一串,都是后来“坏了事”的北王这一面势力旗帜下的人物。宝玉、凤姐落狱,一因僧,一因道,又颇有下层社会人等前往探望营救。
“三春去后诸芳尽”,正是这个“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总结局。
雪芹原意在于传写闺友闺情,本不拟“干涉朝廷”——但写这些闺友的惨局,又无法避开朝廷时世,所以他才在书的开端再四声明表白:我本意原不在此,但既忠实于生活经历,就不能不用隐约之笔也让读者看出这层缘故。——此意历来评者也并未能见真而言切。
正因八十回后涉及了上述之事,朝廷(获胜者)当然是不许不容的。将八十回高高唱赞歌,打抱“不平”的,当此纪念雪芹二百二十周年祭的时候,也许还在庆幸:多亏程高,关切雪芹残书,为之完卷,功高德厚,是雪芹的大恩人吧?谨以此意,敬献于雪芹诗灵之前:你是伟大而不朽的,想毁坏损害你,是一种妄想,迟早会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普遍认识到的。
写于六届人大、政协一次会议结束之际,
时为一九八三年之六月末旬。
正本清源好念芹——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二十周年
为了纪念而献此拙文,纪念的原是曹雪芹,文内所谈却有后四十回伪续的事情。此为何故?就是我以为要纪念曹雪芹,必须先把伪续的事情弄得清楚些,否则,拿了高鹗的东西以及被他“改造”了的、真假杂揉了的东西,来当作曹雪芹的伟大创作而分析评论,而称美怀念,那终究是一件不太科学的奇怪现象。那样,曹雪芹本人,如果地下有知的话,也将感到不安,正不知他将会作何啼笑?所以我这篇文字倒并非一时大意,弄错了纪念目标,闹出笑话。
最近,看到一位青年研红者在他著作中说出了一段话,似乎未经前人道过,大意是说;几乎所有的红楼梦研究上的重大问题的争论和麻烦,究其根源,都是由于程高百廿回本加上的这个伪续尾巴而产生引起的。我听了此言,真觉有一矢中的之明,一针见血之切。试想,热烈的“主题”“主线”之争,果从何而生?如若不是伪续把“全”书弄得归结到一个“掉包计式爱情悲剧”,而是象雪芹所写的原著“后三十回”那样,则安用此争此议?许多别的问题,可以类推,正是咸由伪续假尾而言!说这是奇迹,那是满可以的,因为他所有的只是一部“程乙本”,他并没有机会看到任何旧钞脂砚斋重评本,他没有任何从别处得来的启发和暗示!这是何等深沉智慧的目光和思力!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说不是奇迹,也可以,——因为这是一个事实获得了一个如实的理解和表述;假使永远无人达到此一理解、作出此一表述,那倒真是不可思议之怪事了。
最近,在一次盛会上,我又听到曹禺同志的讲话。他是就红楼梦电视连续剧而发表意见的,他并没有来得及在这个场合即作详细的论析,但他反覆强调提出:后续四十回与曹雪芹原著是不同的,在改编移植的再创造中,必须恢复曹雪芹的原意。我想,他所指出的这个“不同”,也就是鲁迅先生早年指出而胡风同志特别强调尊奉赞同的那个“绝异”'注一'。
我还记得一件事,在此不妨一提。七十年代初,出版系统召开过一次人数很多的会,正式传达了毛主席的一次谈话,其中在谈到红楼梦原著与伪续时,明白指出:前八十回是曹雪芹作的,后四十回是高鹗作的,高鹗学了曹雪芹的一点笔法,但是思想很不相同。'注二'
至此,我们不禁要想要问:为什么上面所列举的(并且一定还有很多可举而我一时不及检书引录的)这么多例证,都不约而同地说明他们在读红楼梦时所感受到的那个巨大的不同?其所以不同和绝异者,毕竟又在何处?
要回答这个问题,定然可以列出很多条目。但此刻我只想单谈一点,——我管它叫做“对待妇女的态度”。
目前解释红楼梦“是一部什么书”的争论仍在未有定论之中,但是不管怎么的,红楼梦是要“使闺阁昭传”,是要传写“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为的是“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不致“因自己之不肖”而使之“一并泯灭”;因此书中写的就是女子。这一点,大约争论者却会“例外地一致”。那么,我只须从作者对待这一群女子的态度的问题来考校一番,必然就足以说明原作与续作之间的不同与绝异了。这样,本文即不拟多所枝蔓,单单就此核心要点,略抒己见。
我对于这一方面的拙见,曾有过一段简短的陈述:
我常说,雪芹的小说所以与以往前人的故事不同,端在一点:就是对妇女的态度有了根本的区别。古代作品,下焉者把妇女只当作一种作践的对象,上焉者也不过是看成“高级观赏品”,悦一己之心目,供大家之谈资而巳,都没有真正把她们当“人”来对待,更不要说体贴、慰藉、同情、痛惜……了。自有雪芹之书,妇女才以真正的活着的人的体貌心灵,来出现于人间世界。(《红楼小讲》第十八节)
我说得自然还不够透彻,大意或许不差,——
“《西厢记》的一支《混江龙》曲子,写道是‘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栏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在王实甫的笔下,这只是一位闺秀千金的伤春寂寞的心境,雪芹用来,大而化之,他的一枝椽笔所写的,早已不再是莺莺小姐的一己之怀,个人之感,他流泪而书的,乃是为千红一哭,与万艳同悲的一种极其博大崇高的感情境界。也许,我们竟可以说雪芹是站在历史提供的一个最高的眺远瞻弘的立足点上,为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的妇女而赋咏的一篇最为伟丽而沉痛的‘葬花’之词!这绝不是什么一男一女,相见钟情,不幸未遂……的这种社会内涵,精神世界。”
“因此之故,辞春,送春,饯花,葬花,造语有不同,总归于一义。这才是红楼梦的真主题,总意旨。”(《红楼小讲》第十四节)
但是,曹雪芹式的“使闺阁昭传”的这种想法、看法、做法,在那时候是没有先例的,是骇俗耸闻的。那个时候,对待“离经叛道”“异端邪说”是严厉残酷的,正不下于对待“暴乱”“作逆”之绝不容“情”。雪芹生时作小说,是豁出了性命去干的;死后,只要书在,自然当局在位的也不会“放过”,任它“谬种流传”——这就有了续书的事情以及所有随之而起的问题。我又曾说过:
雪芹书中对妇女的理解、同情、关切、体贴,是与在他以前的小说大大不同的,他对她们的态度是与以前诸作者截然相反,泾渭分明。正因如此,雪芹很难为当时的传统观念所解,为当时的社会环境所容。(同上)
这一个矛盾和冲突,才表现为红楼梦原作和伪续的尖锐斗争。不从此一根本问题去认识事情——几千年积累的矛盾冲突的一种爆发,不单是一朝一夕之间、张三李四之际的小小“不和”啊!——势必会拿最一般的文艺理论分析去评议这个巨大的矛盾冲突,而总不过是讨论讨论:“人物性格的统一”“情节发展的逻辑”等等,然后就给伪续评功摆好,认为它“还不最坏”,“贬低它是不公平的”,并对为伪续“打抱不平”的这类价值观表示满足。持这种意见的,看了胡风同志指出的“居心叵测”那一深刻精辟的揭其肺肠之言,便十分不解,感到惊讶,评为“过激”。他们总觉得有必要给伪续“说几句公道话”——但是总没想起曹雪芹原意何似的重大问题,总没想起这个重大的原意的被彻底歪曲的事件,在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思想史上是具有何等的严重性质,是何等的冰炭难容的生死搏斗——而更应该为他“打抱不平”!
曹雪芹的妇女观,开卷早有总括的表达。他的“总括”,又与“正言庄论”的呆板文章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也是手挥目送,颊上三毫,并无死笔——他让别人从口中说出一些片片段段的话:
“……当日所有之女子,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
这乃是雪芹自谓亲睹亲闻,当日所有;至于古来的,请看他所举又皆何等流辈?——
……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对于这些——我管它们叫做“红楼梦的眼目和钥匙”——若理解对了头,就懂了曹雪芹的思想精神的真谛了。
从封建传统观念来看,他书中注重的这些女子,品级规格,都不很“高”,有的十分低下。这是第一个标准区分。
卓文君何如人?她是汉代四川一个大富贾卓王孙的女儿,夫亡新寡,文学家司马相如至其家饮宴,“以琴心挑之”,她就于夜间私奔相如。因生计无着,夫妻二人开设小酒馆,躬与“贱役”一同操作。红拂是何如人?她是隋末越国公杨素的侍女(歌舞妓),因李靖来谒杨素,红拂妓目注李靖;及靖归旅舍,夜五更时,红拂妓私来相投,二人遂偕往太原。薛涛是何如人?她是唐代成都富有才艺的名妓,本为长安良家女,以父宦游卒于蜀中,贫甚,遂落乐籍中,喜与时士诗家相与,晚年著道家装,筑吟诗楼。崔莺是何如人?是唐代诗人元稹的“始乱终弃”的女子,也是一个私奔类型之人。朝云是何如人?她是宋代苏东坡的侍妾,本钱塘人(一说钱塘妓),及东坡贬惠州(属今广东省,当时是极边远的地方,非重惩不会流窜于此),侍者皆散去,独朝云不渝,相随至贬所,即卒于此,年仅三十四。
——由此可得一个初步结论,雪芹所推重倾慕的,不是那种大贤大德,“蔡女班姑”等“高级”女流,而是那种社会里被贬为“贱籍”的、而且“名节有亏”的那些玷污家门、贻讥世道的不足齿之“下贱”妇女。
'至于雪芹安排黛玉题咏《五美吟》,那五人是:西施、虞姬、昭君、绿珠、 红拂。这也具有代表意义,但与前一系列女流相比,重出的只一红拂,揆其意旨,盖黛玉所题的,又侧重一点:即这些妇女多因政治关系而落于不幸的命途之中,最后或亡于异邦,或死于非命。西施沉水,虞姬饮剑,绿珠坠楼,其尤著者。这在雪芹又另有一层寓意,本文不遑旁及了。'
研读红楼梦,必须向此一义深入体会,方是真正理解曹雪芹的一把入门的钥匙。忘却此一要义,就会失掉分辨真伪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