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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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没有说话,用那张巨大的芭蕉叶似的右手拍拍我的右肩。拍得很是心痛,就是要拍走我心中的许多犹豫与不确定。他希望有人也能这样心痛地拍拍他的肩。
我是不会跟妈妈去美国的。我又说。
爸爸也不会让你走的。
爸爸微微一笑,是一个尽量不让我察觉,却是感到欣慰的笑。
快到了,爸爸说,然后背对着我蹲下,用手指指他的后背:来,哥儿们。他的背温暖而平坦,他的气味安全而踏实,他的手有力而干燥。他带我走过这一程漫长的泥泞路,那是我独自不能胜任的距离。
小小的阳台挂着色彩缤纷的衣服,被太阳夺去水分后在风中轻浮地飘扬。气味爽洁干净,像是同一种洗衣粉,跟着谁家的红烧肉味道混在一起,飘扬着那种活泼的、人间烟火的、永不绝望的情绪。衣服后面是一扇扇门和玻璃窗,没有衣服遮挡的时候可以反射出路上的景物,被遮盖时就像一只只闭着养神的眼睛,什么都收在其中。
到了门口,我和爸爸正想进去,听见奶奶的声音:侬这次回来是——
我们知道妈妈已经到了。奶奶是上海乡下人,几十年来上海话在她那里起了生色,要它软就软要它硬就硬。软起来,像棉花糖,融入嘴里嗲得很;硬起来,像是铁蚕豆在嘴里,嘎巴直响,叫人闹心。
我和爸爸像同谋一样对望了一下,我们想知道妈妈会怎么回答。我从爸爸扫过来的眼神猜到了自己相似的眼神。那种心心相印是外人体会不到的。它是我与爸爸生活十二年,带着勾结、秘密的心照不宣的同盟。
这种对话的前面应该是这样的一种过渡性对话:你回来了?我奶奶语气清淡。回来了,妈妈说。终于回来了,我奶奶还是那种清淡的语气,意思却是强烈的——你还敢回来,看来不是冤家不聚头埃我妈妈硬着头皮又应道:回来了。去美国多久了?五年了。哦,这么久了。那边都好吧?还好。那就好,一个人在美国也不容易呀。哦,你也不是一个人,有人可以帮你呀。你这次回来是——奶奶突然转到正题上。
我妈妈听出不友善,主动问:奶奶,你和爷爷身体好吧?妈妈按照我的辈份叫“爷爷奶奶”。这为我妈妈找到一个破口,像我在美国管她叫“妈咪”一样。另一种称呼就是另一种关系,亦是一种掩护。
我们两个老的还是老样子。奶奶不主动说起我爸爸和我的情况,只字不提。她要妈妈提。这需要胆量。奶奶就是要看看我妈妈如何提起我。
孩子好吗?妈妈问。她明知要掉入陷阱,却毫无退路。
果然我奶奶见她主动进入自己的埋伏,比她设想的要早,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没妈的孩子能快乐到哪里去呢?小朋友骂她“没有妈妈的孩子”,回家告诉我,我说下次他们再这么说,你就说,我有妈妈,只是妈妈不在身边。她问我这有区别吗?我想了想,是呀,对孩子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我妈妈无言以对。内疚主导了她一切的情绪。这些年在海外的孤独、艰辛,她都无法说,不能说,都是自找的。见到这家人的难堪也是次要的。就这样,奶奶掌握了妈妈的内疚,于是进一步地掌握了她的一切。
孩子的事让孩子自己解决,你这个老太婆在这瞎吵什么?突然有人浊声浊气地喊了这么一嗓子,是我爷爷。他一定是再也听不下去了。因为他轻易不开口。他听了一耳朵的妈妈和奶奶之间的蠢话。现在他再也不要听了,他平静地摘下助听器。他想,他对别人的嘴巴没有主权,总可以对自己的听力做主吧。
第二十二章 你不要我了吗?妈妈(2)
爷爷奶奶的关系非常微妙,多数是爷爷听我奶奶的,可爷爷一说话,奶奶就安静了。奶奶是那种表面很女权,骨子里极谦顺的女人。有一次她与爷爷吵架,爷爷说我不想和你吵,也不想再看到你。你给我走人。奶奶说走人就走人,我走了你别后悔。奶奶看起来如此厉害,搞了半天还处于“走人”的处境。
看过爷爷奶奶组织的这个家庭的人,都一眼看出他们由于不同渴望互补的猎奇心态。
奶奶十五岁逃婚离家当了解放军。就在出嫁前的那个晚上,她对自己即将面临的本分、完全可预测的日子充满了绝望——一年后她的肚皮就会大起来,然后像村里所有的妇女那样旁若无人地敞开上衣喂奶;像村里所有的妇女那样毫不害羞地蹲厕所,一边蹲一边打听别人的家事,时不时地往土地上吐口水。祖辈积攒下来的本分让她害怕,害怕自己就此平庸下去。她萌发出了走的念头:背着一个花包袱、有一顿没一顿的食物,生活有了传奇色彩,连流亡经过臆想都有了侠客的光辉。
第二天新娘子就不见了,不久部队里多了个小女兵。她在部队里学会认字学会认识这个世界。众多的男兵,不可多得的几个女孩子。不好看的女孩子也成了大美人,何况她是好看的,更何况她是知道自己好看的。她一直享受着男军人的集体殷勤。他们远远地欣赏着她的美貌及她给整支部队带来的柔情,用心灵用目光疯狂地爱着她,却不奢望实质地拥有她。那沉默的关怀几乎成为我奶奶一生享受到的最完整的幸福。她在男人世界里迅速成长起来,成为一个目标明确、有心计的女孩子。几年之后这个农村姑娘回到村里,已经是一个讲话一套一套的女干部了,看人眼珠子也不正了。
再说我爷爷的背景:他父亲是留美博士。爷爷出生于上海租界,就读教会学校。上教堂,说英语,在中国接受全套的西方教育,英文不亚于中文。 八十年代初期夏威夷一家杂志的总编来访中国,吃惊爷爷的英文这么好,问他是不是来自大陆?这个大陆指的是美国大陆。更让总编大人吃惊的是,爷爷居然对美国的几大杂志如数家珍。爷爷是!”949年后才不读这些杂志的。出于天真的理想,投身革命,与自己的家庭决裂,与自己的阶级决裂。这样的人注定一生坎坷。
这样两种背景的男女第一眼看上时,就像两辆狭路相逢的车子在交会中互放光芒,想相让却无法相让,只有一起坠入深渊,在深渊中飞翔与下坠。两人之间阴差阳错地产生出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与进步的解放军之间的由于天差地别所产生的渴望互补的神秘激情。
爷爷在政治上的幼稚及永远表现着顽固笨拙不合时宜所带来的麻烦,使他感到他“必须努力改造洋奴意识”。他觉得自己有被纠正的需求,被像奶奶这样青春勤劳、政治上敏锐和对人情世故通晓的女人纠正。
奶奶亦感觉自己就是为拯救他而生,她担心他的意气用事最终会给他带来噩运。 悲天悯人的女性情怀产生一种能量,是居高临下的慈悲为怀,那就是拯救爷爷的生命——政治生命——它在那个年代比肉体的生命更重要。她放弃了政治前程远大的某司令某军长,与爷爷走到了一起。她用自己做为“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活例,先教育她的丈夫,接下来是她的一双儿女。
奶奶像给学生批作文,操一支红色钢笔圈点,去掉爷爷文章中所有不光明的言语,而且解释这话的错误及不堪后果。才华于文人在其次,关键是立常才华对于站错立场的文人只会带来无尽的灾难。奶奶的教诲或者说恐吓对爷爷显然发生了作用,一个顽童猛然意识到他的顽劣将带来的惨痛后果。他又一次认为自己是需要被纠正的。奶奶趁机,不经爷爷同意就加上一两句紧跟时代的口号。奶奶将改好的稿件封了口寄走,爷爷脸上的惊悸还没有过去,最多气息奄奄地说:干脆换成你的名字好了。他的意思是反正也面目全非了,何不把他的名字也换掉。发表的文章爷爷自己是不看的。味儿全变了,他说。平庸透了,他还说。他没有被奶奶磨得无棱无角,反而因为有奶奶在思想上把关,爷爷更加大胆,于是奶奶更加勤奋地偷梁换柱。
奶奶政治上的世故很快就表现出来而且获得实惠,比如她判断某某人还没倒,是因为此人还被称为“同志”。她还有力地指导我的爷爷应该与谁来往,应该培养一些对自己感恩戴德的人,而且要让他们的感激发自内心。这群人中有一个是我外公,当时是我爷爷的部下。当然奶奶也有失算的时候。外公就在一场清算斗争中出卖了爷爷,他第一个跳出来揭发爷爷。
时代成就了这样的一批婚姻。时代过去了,婚姻也结束了,理由多为没有感情。而爷爷奶奶的婚姻却存活下来,而他们并不相爱。得知我妈妈要和我爸爸离婚,理由为没有感情,第一反应不是感同身受,而是大骂我妈妈忘恩负义。我才知道,爷爷奶奶婚姻的维持靠的就是不忘恩负义。经过相互的扶持与讨伐,他们产生了共同生活的诚意。就算对方是颗瘤,也血肉相联了。
他们吵了一辈子,老了吵不动了,就一起帮子女带孩子。一天一个孙女把玩具狗给拆开,螺丝找不到了。两个老人从工具箱里找来一个差不多的螺丝,安装好了后,孙女才从床铺下找出原本的螺丝,两个老人又齐手拆刚才的螺丝,却拆不下来了。他们说:已经锁紧了,现在只能这样了。以后这个螺丝再也没有掉下来。爷爷奶奶维持着一种耐人寻味的婚姻关系:不是最正确的,却是最牢固的。孙女还认为她有一对恩爱的爷爷奶奶。
这个孙女就是我。
在门外的爸爸就趁我爷爷那一嗓子后的平静推门进去了,冲着厅里喊了一嗓子:来了埃像是报告我们的到来,又像是问候妈妈的来访。
妈妈的目光越过高大的爸爸直接落在躲在后面的我的身上。
那是我和我妈妈第一次见面。当时的情景今天依然清晰,多年等待的画面,就意味着必然记忆深刻。从第一眼开始,就像放置于私有的空间,只有她和我,周围的其他人全部消失了。她穿着一件芥末色的便装,回国新买的。梳着八十年代末最时尚的头型,刘海吹得高高的像半屏山头。皱纹是新添的,将这几年海外的不易藏在里面,不作剧烈的脸部表情还轻易觉察不到。还有一颗新补的牙,就连这颗洁白无辜的牙齿也遭到了我奶奶的强烈抨击:我算是看透这些从国外回来的人了,不是老说美国人牙齿又白又整齐吗?国外什么都好,但是国内的好处也是要捞捞的,中国的牙科不差,当然价格更好了。
第二十二章 你不要我了吗?妈妈(3)
她不等自己和我有个适应,有个感情酝酿的基础,就匆匆冲上前与我拥抱。我被她抱成各种形状。我从各种形状中挣脱出来,对她冷眼相向。这时立刻接到背后奶奶火热目光对我的喝彩,嘴角含着一个对妈妈的幸灾乐祸:你自己都看到了吧。
妈妈与挣扎出来的我这才开始相望,心里的混乱全部写在彼此脸上。我看见她的,她看见我的。这就是我妈妈吗?为了留在美国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已经不要我们了。
而她那时也正这样感受我:女孩子过大的眼睛闪躲着,两颗大门牙咬住下嘴唇,下巴有点不知所措的后缩。女儿没有笑容的表情与她有些失态的热烈显然是不协调的。我没有像她奢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