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1至4-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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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爽,因与伊母窃议,以次易长。母即向次女曰:“迕逆婢不遵父母命,今欲以儿代姊,儿
肯行否?”女慨然曰:“父母之命,即乞丐不敢辞;且何以见毛家郎便终身饿莩死乎?”父
母大喜,即以姊妆妆女,仓猝登车径去。入门,夫妇雅敦好逑。第女素病赤鬜,毛郎稍介
意。及知易嫁之说,由是益以知己德女。
居无何,毛郎补博士弟子,往应乡试。经王舍人庄,店主先一夕梦神曰:“旦夕有毛解
元来,后且脱汝于厄,可善待之。”以故晨起,专伺察东来客,及得公,甚喜。供具甚丰,
且不索直。公问故,特以梦兆告。公颇自负;私计女发鬑鬑,虑为显者笑,富贵后当易之。
及试,竟落第,偃蹇丧志,赧见主人,不敢复由王舍,迂道归家。
逾三年再赴试,店主人延候如前。公曰:“尔言不验,殊惭祗奉。”主人曰:“秀才以
阴欲易妻,故被冥司黜落,岂吾梦不足践耶?”公愕然,问故。主人曰:“别后复梦神告,
故知之。”公闻而惕然悔惧,木立若偶。主人又曰:“秀才宜自爱,终当作解首。”入试,
果举贤书第一。夫人发亦寻长,云鬟委绿,倍增妩媚。
其姊适里中富儿,意气自高。夫荡惰,家渐陵替,贫无烟火。闻妹为孝廉妇,弥增愧
怍,姊妹辄避路而行。未几,良人又卒,家落。毛公又擢进士。女闻,刻骨自恨,遂忿然废
身为尼。及公以宰相归。强遣女行者诣府谒问,冀有所贻。比至,夫人馈以绮縠罗绢若干
匹,以金纳其中。行者携归见师,师失所望,恚曰:“与我金钱,尚可作薪米费,此物我何
所须!”遽令送回。公与夫人疑之,启视,则金具在,方悟见却之意。笑曰:“汝师百金尚
不能任,焉有福泽从我老尚书也。”遂以五十金付尼去,且嘱曰:“将去作尔师用度。但恐
福薄人难承受耳。”行者归,告其师。师哑然自叹,私念生平所为,率自颠倒,美恶避就,
繄岂由人耶?后王舍店主人以人命逮系囹圄,公乃为力解释罪。
异史氏曰:“张家故墓,毛氏佳城,斯已奇矣。余闻时人有‘大姨夫作小姨夫,前解元
为后解元’之戏,此岂慧黠者所能较计耶?呜呼!彼苍者天久已梦梦,何至毛公,其应如响耶?”
续黄粱
福建曾孝廉,捷南宫时,与二三同年,遨游郭外。闻毗卢禅院寓一星者,往诣问卜。入
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扬扬,稍佞谀之。曾摇箑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星者曰:
“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
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淹蹇不为礼。众一举
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便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
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余愿足矣。”一座大笑。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赍天子手诏,召曾太师决国计。曾得
意荣宠,亦乌知其非有也,疾趋入朝。天子前席,温语良久,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不必
奏闻。即赐蟒服一袭,玉带一围,名马二匹。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
雕榱,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拈须微呼,则应诺雷动。俄而公卿赠海物,伛
偻足恭者叠出其门。六卿来,倒屣而迎;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晋抚馈女乐
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为袅袅,为仙仙,二人尤蒙宠顾。科头休沐,日事声歌。一日,
念微时尝得邑绅王子良周济,我今置身青云,渠尚磋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荐为
谏议,即奉谕旨,立行擢用。又念郭太仆曾睚眦我,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授以意旨;
越日,弹章交至,奉旨削职以去。恩怨了了,颇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即遣人
缚付京尹,立毙杖下。接第连阡者,皆畏势献沃产,自此富可埒国。无何而袅袅、仙仙,以
次殂谢,朝夕遐想,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媵御,辄以绵薄违宿愿,今日幸可适
志。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资于其家。俄顷藤舆舁至,则较之昔望见时尤艳绝也。自顾生平,
于愿斯足。
又逾年,朝士窃窃,似有腹非之者,然揣其意,各为立仗马,曾亦高情盛气,不以置
怀。有龙图学士包拯上疏,其略曰:“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
膺圣眷,父紫儿朱,恩宠为极。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
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
下,估计夤缘,俨如负贩,仰息望尘,不可算数。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轻则置之闲
散。重则褫以编氓。甚且一臂不袒,辄许鹿马之奸;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朝士为之寒
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沴气冤氛,暗无天
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或有厮养之儿,瓜葛之亲,出则
乘传,风行雷动。地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
无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宠无悔。召对方承于阙下,萋菲辄进于君前;委蛇才退于自
公,声歌已起于后苑。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世上宁有此宰相乎!内
外骇讹,人情汹汹。若不急加斧鑕之诛,势必酿成操、莽之祸。臣拯夙夜抵惧,不敢宁处,
冒死列款,仰达宸听。伏祈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上回天怒,下快舆情。如果臣言虚
谬,刀锯鼎镬,即加臣身。”云云。疏上,曾闻之气魄悚骇,如饮冰水。幸而皇上优容,留
中不发。又继而科、道、九卿,文章劾奏,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亦反颜相向。奉旨籍
家,充云南军。子任平阳太守,已差员前往提问。
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褫其衣冠,与妻并系。俄见数
夫运资于庭,金银钱钞以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女
舄,遗坠庭阶。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发娇啼,玉容无主。悲火
烧心,含愤不敢言。俄楼阁仓库,并已封志,立叱曾出。监者牵罗曳而出,夫妻吞声就道,
求一下驷劣车,少作代步,亦不可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时以一手相攀引。又十
余里,己亦困惫。欻见高山,直插云汉,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而监者狞目来窥,
不容稍停驻。又顾斜日已坠,尤可投止,不得已,参差蹩躠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尽。泣
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
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刃,跳梁而前。监者大骇,逸去。曾长跪告曰:“孤身远
谪,囊中无长物。”哀求宥免。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贼头,他无索
取。”曾怒叱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尔!”贼亦怒,以巨斧挥曾项,觉头
堕地作声。
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接其手,驱之行。行逾数刻,入一都会。顷之,睹宫殿,殿上
一丑形王者,凭几决罪福。曾前匍伏请命,王者阅卷,才数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误国之
罪,宜置油鼎!”万鬼群和,声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
鼎足皆赤。曾觳觫哀啼,窜迹无路。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觉块然一身,随
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万计不能得死。约
食时,鬼方以巨叉取曾,复伏堂下。王又检册籍,怒曰:“倚势凌人,合受刀山狱!”鬼复
捽去。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削壁立,利刃纵横,乱如密笋。先有数人罥肠刺腹于其上,
呼号之声,惨绝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缩。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鬼怒,捉曾
起,望空力掷。觉身在云霄之上,晕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又移时,身驱重
赘,刀孔渐阔,忽焉脱落,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见王。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枉法霸产,
所得金钱几何。即有盨须人持筹握算,曰:“二百二十一万。”王曰:“彼既积来,还令饮
去!”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相以杓灌其口,流
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尽。
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行数步,见架上铁梁,围可数尺,绾一火轮,其大不知几百由
旬,焰生五采,光耿云霄。鬼挞使登轮。方合眼跃登,则轮随足转,似觉倾坠,遍体生凉。
开目自顾,身已婴儿,而又女也。视其父母,则悬鹑败絮;土室之中,瓢杖犹存。心知为乞
人子,日随乞儿托钵,腹辘辘不得一饱。着败衣,风常刺骨。十四岁,鬻与顾秀才备媵妾,
衣食粗足自给。而冢室悍甚,日以鞭棰从事,辄用赤铁烙胸乳。幸良人颇怜爱,稍自宽慰。
东邻恶少年,忽逾墙来逼与私,乃自念前身恶孽,已被鬼责,今那得复尔。于是大声疾呼,
良人与嫡妇尽起,少年始窜去。一日,秀才宿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诉冤苦;忽震厉一
声,室门大辟,有两贼持刀入,竟决秀才首,囊括衣物。团伏被底,不敢作声。既而贼去,
乃喊奔嫡室。嫡大惊,相与泣验。遂疑妾以奸夫杀良人,状白刺史。刺史严鞫,竟以酷刑诬
服,律拟凌迟处死,絷赴刑所。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觉九幽十八狱无此黑黯也。正悲
号间,闻游者呼曰:“梦魇耶?”豁然而寤,见老僧犹跏趺座上。同侣竞相谓曰:“日暮腹
枵,何久酣睡?”曾乃惨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验否?”曾益惊异,拜而请教。僧
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连也。山僧何知焉。”曾胜气而来,不觉丧气而返。台阁之想
由此淡焉。后入山,不知所终。
异史氏曰:“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神以幻报。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
龙取水
徐东痴夜南游,泊舟江岸,见一苍龙自空垂下,以尾揽江水,波浪涌起,随龙身而上。遥望水光闪闪,阔于三尺练。移时龙尾收去,水亦顿息。俄而大雨倾注,渠道皆平。
小猎犬
山右卫中堂为诸生时,假斋僧院。苦室中蜰虫蚊蚤甚多,夜不成寐。食后偃息在床,忽
见一小武士首插雉尾,身高二寸许,骑马大如蜡,臂上青鞲,有鹰如蝇。自外而入,盘旋室
中,行且驶。公方疑注,忽又一人入,装亦如之,腰束小弓矢,牵猎犬如巨蚁。又俄顷,步
者、骑者,纷纷来以数百辈,鹰犬皆数百。见有蚊蝇飞起,纵鹰腾击,尽扑杀之。猎犬登床
缘壁,搜噬虱蚤,凡罅有所伏藏,嗅之无不出者,顷刻之间,决杀殆尽。公伪睡睨之,鹰集
犬窜于其身。既而一黄衣人,着平天冠如王者,登别榻,系驷苇篾间。从骑皆下,献飞献
走,纷集盈侧,亦不知作何语。无何,王者登小辇,卫士仓皇,各命鞍马,万蹄攒奔,纷如
撒菽,烟飞雾腾,斯须散尽。公历历在目,骇诧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