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2期-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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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几乎回想不起妻子的面容。可他能回忆起来的,是那个女子,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看见他妻子留下来的衣服时,在这个屋子里垂泪的情景。他记得起她那貌不惊人的面庞和她穿的那双破旧的专卖皮鞋。在他忘了各种东西,包括那女子的名字很久之后,她的形象却奇怪地留在记忆中,令人难忘。
托尼瀑谷的妻子去世两年后,他父亲得肝癌也去世了。瀑谷省三郎没受什么罪,他住医院的时间也不长。他去世时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讲,直到最后他的生命都似有神灵保护。除了一点现金以及一些股票证券,瀑谷省三郎没有留下任何可称之为财产的东西。只留下了他的乐器,还有他收集的数目庞大爵士乐旧唱片。托尼瀑谷把这些唱片装进搬家公司提供的箱子里,堆放在那间空房间的地板上。唱片散发霉味儿,所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打开房间的窗户,跑跑霉味儿。否则他就无法在那个地方下脚。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然而家里放着这么多箱唱片,越来越使他心烦。常常仅是一想到那些唱片放在那里,就使他感到要窒息了。有时候他也会在半夜惊醒来,再也无法入睡。他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记忆还在那里。还在记忆总是呆的地方,承载着记忆所能承载的重量。
托尼瀑谷给一个唱片商打电话,让他给这些唱片作价。由于这里面有许多绝版已久的珍贵的唱片,他收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足够买一辆小汽车。然而,金钱对他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一旦那些唱片从他的屋子里消失,托尼瀑谷就真真正正地成了孤家寡人。
译自《纽约客》2002年4月15日版
飞机
那天下午她问他:“你自言自语那样子,是你的老习惯吗?”她从餐桌上抬起眼皮,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仿佛她刚刚想起了这个问题似的,但显然她不是刚刚想起来。她一定是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她的话音总是呈现出一种生硬而略带嘶哑的调子。这些话她一直忍着没说,在舌头边旋过来,转过去,最后才说了出来。
两个人在厨房里的餐桌旁相对而坐。除了偶尔传来穿梭火车跑过附近的铁轨的声音,附近一片宁静——有时候显得过分宁静。没有火车经过的铁轨白有一种神秘的沉寂。厨房里的乙烯基地板砖使他的赤脚有一种凉凉的快意。他已脱掉了自己的短袜,把它们塞进裤兜里。这是四月的一个下午,但天气显得过于暖和了些。她把她那灰白色方格衬衣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把玩着咖啡勺柄。他两眼凝视着她那移动着的指尖,很奇怪,他心里激不起任何波澜。她似乎已经把世界的边缘提溜厂起来,此刻她在一点一点地把线松开——放得那么漫不经心,淡然处之,仿佛不管需要多长时间,她都必须这么做似的。
他看着,一言未发。他一言未发是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他杯子里剩下的儿口咖啡已经凉了,看上去有些混浊。
他年龄刚过二十岁,而她比他大七岁,结了婚,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在他看来,她宛若月球那遥远的背面。
她丈夫在一家旅行社工作,该旅行礼专营海外旅行业务,所以每个月有将近一半时间他都不在家。去像伦敦或者罗马或者新加坡这些地方。他很显然喜爱歌剧。书架上那厚厚的唱片摆了三、四排,都按作曲家排列——威尔第③、普契尼④、多尼采蒂⑤、里查德·施特劳斯⑥。那一排排长长的唱片看着倒不像收藏的唱片,而更像一种世界观的象征:宁静、淡泊。每当他找不到话说或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他就看她丈夫的唱片;他就让自己的目光顺着唱片的背脊睃巡——从右看到左,从左看到右——在心里大声念唱片名称:《艺术家的生涯》⑦、《托斯卡》⑧、《图兰朵》⑨、《诺尔玛》、《费德里奥》⑩……他一次也没有听过那样的音乐,也从来没有机会听。他的家人、朋友或熟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是歌剧迷。他知道有这么一种叫做歌剧的音乐,有些人喜欢听,然而这位丈夫的唱片实际上是他第一次窥见这样一个世界。
她本人并不特别喜爱歌剧。“我不讨厌歌剧,”她说,“只是太长了。”
紧挨着唱片架放着一套立体声音响,格外惹眼。它那庞大外国造的电子管扩大器笨重地墩在地板上,犹如一个训练有素的甲壳纲动物那样等待着命令。在房间里其他更简朴的家具当中这套音响没办法不鹤立鸡群。它的确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存在。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会盯上它。不过他从来没有听见它发出声音来。她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电源开关,而他也从未想到过碰那玩艺儿。
“我的家庭没有任何问题,”她告诉他——不止一次这么说。“我丈夫对我很好,爱我的女儿,我想我是幸福的。”她说这番话时,语气平静甚至是安详的,丝毫没有暗示出她是在为她的生活找借口。她谈她的婚姻完全是一派客观的口气,俨然在讨论交通规则或国际日期变更线。“我想我是幸福的,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她究竟为什么要和我睡觉呢?他心想。他苦思冥想,但还是想不出答案来。就算是婚姻“出现了问题”,那又意味着什么呢?他有时想直接问她,但他不知道如何启齿。他该怎么说呢?“如果你这么幸福,那你究竟为什么要和我睡觉呢?”他应该这样问出来吗?他敢肯定,这样说会把她问哭的。
她哭得已经够多了。她一哭就要哭很长很长时间,但只是低声抽泣。他几乎从来弄不清楚她为什么哭。但是她一旦哭起来,就没完没了。他尽管想方设法安慰她,但是她都是哭到一定时间之后才停下来。事实上他根本什么也不要做——她一旦哭到一定时间,自然就不哭了。人和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差异啊?他纳闷。他曾经和不少女人有过纠葛,他们都哭鼻子,也都生气,但每个人发作的方式都是那么的特别。她们有类似之处,但那些类似之处和她们的不同之处比起来,简直是相形见绌。这似乎和年龄毫无关系。这是他第一次和一个年龄较长的女人来事儿,不过年龄方面的差异远没有他原先预料的那样令他心灰意冷。他感觉,比年龄差异有意义得多的,是每个人所有的不同倾向。他不禁想到,这是打开生活之谜的一把重要的钥匙。
她哭完之后,他们俩往往会做爱。也只有此时她才会主动提出做爱。否则的话,他得主动提出。她有时会拒绝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摇摇头。然后她的双眼就像漂浮在黎明天际那白色的月亮——宛若雄鸡报晓时刻闪着微光的月亮,平淡无奇,引入遐思。每当他看到她那样一副眼神时,他就知道他对她已无话可说了。他既不感到生气也不感到难过。“就是这么回事,”他心想。有时他甚至感到解脱了。他们就坐在厨房里的餐桌旁,喝着咖啡,轻声地聊天。大多数时候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们俩谁也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而且很少能找到共同的话题。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他从来没有记住过,只是一些琐碎的话题。谈话时,一列接一列的火车就会从窗外经过。
他们做爱也是悄无声息地进行。其中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肉体欢乐的东西。当然了,如果说他们对男女之间身体交合所获得的快感一无所知,那就错了,只是这其中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杂念、因素和方式。这和他以前经历的任何性生活都不一样。这使他想起了一个小房间——一座雅致、整洁的房间,是个舒服的所在。天花板上吊着许多种颜色的细线,形状不同,长度不一,而每条线都以其独特的方式向他传递诱惑的刺激。他想拉住一根,细线也想让拉住。但是他不知道该拉哪一根。他觉得,他或许会拉住一根绳子,眼前就会张开一幅绝妙的景象,但这样做若是轻而易举的话,那么一切都会毁掉了。所以他犹豫着,就在犹豫之中,又一天就过去了。
这种奇怪的情形,他简直受不了。他相信他的人生有他自己的价值观。然而当他置身这个屋子里,听见火车隆隆驶过,怀里拥着这个默不做声的年长的女人时,他不禁感到困惑。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这是在和她谈恋爱吗?”但是他从来找不出一个具有完全说服力的答案。
他们完事以后,她就会瞥一眼闹钟。躺在他怀里,她会微微转过脸去,看放在床头边的那个带闹钟的黑色收音机。那时候,带闹钟的收音机没有带夜光的数字表盘,而是有数字的小表盘,轻轻地咔嗒一响,就翻转了过去。当她看闹钟时,一列火车就驶过了窗外。就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她一看,火车就驶过去。
她在看闹钟,以确保还不到她那四岁的女儿从幼儿园放学回家的时间。他碰巧只瞥见过她女儿一次,她看上去像个乖巧的孩子。这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的印象。所幸,那位在旅行社工作的喜爱歌剧的丈夫,他从来没有见过。
她第一次问他自言自语的事,是在五月的一个下午。那一天她又哭了。然后他们又一次做了爱。他回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把她惹哭了。他有时纳闷,她和他有这么一场风花雪月,是不是仅仅为的是能在一个人怀抱里哭泣。也许她没法儿一个人哭,这就是她需要我的原因。
那一天,她锁上门,合上窗帘,把电话机拿到床边。接着他们把肉体交合在一起。像平时一样的轻柔,宁静。门铃响了。但她没有理睬。这好像根本吓不着她。她摇摇头仿佛在说:“没关系,没事儿。”门铃又响了几次,不过不久不管是谁吧,不再按门铃,走开了。正如她说的,没事儿。也许是个推销员。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呢?不时有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驶过。远处传来弹钢琴的声音。他隐隐约约地听出了旋律。这旋律他听过,很久以前了,是在上音乐课时,不过他记不准确了。一辆卖菜的卡车从门前驶过。她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时他来了——悄无声息。
他去浴室冲了个凉。他一边用浴巾擦着身子走回来时,发现她闭着双眼,趴在床上。他挨她坐下,和往常一样爱抚她的背,而目光在那些歌剧唱片的曲目上来回睃巡。不久她下了床,穿戴整齐,去厨房沏咖啡。只过了一小会儿,她问他:“那是你的老习惯吗,那样的自言自语?”
“哪样儿啊?”她已经使他失去了戒心。“你是说,我们在……”
“不,不,不是那时候。任何时候。像你在冲凉的时候,或者是我在厨房里,而你一个人,在看报什么的。这些时候。”
“我不知道,”他摇着头说,“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我自言自语?”
“你是自言自浯来着。真的,”她把玩着他的打火机,说。
“并不是说我不相信你,”他说,他的不自在影响到了他的声音。他往嘴里放了一支烟,从她手里要过打火机,用它点着烟。不久以前他已经开始抽福牌普通型烟。既然她要他改拙她丈夫抽的牌子,他想自己还是谨慎为妙。他认为这样会使事情好办些。就像电视情节剧那样。
“我小时候,”她说,“我也常常自言自语来着。”
“哦,真的?”
“可是我母亲让我改掉了。‘一个女孩子家是不能自言自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