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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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着他,冲过去一面,又迎上来一面。倏的,半空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火光冲天,使人心惊。狭小细长的巷子,挟持着马车上的主人。在这样变幻莫测的难以预料接下去后果如何的夜晚,他们要把他送往哪里?
到了目的地杭天醉才知道,起义将领童保暄已自封为〃临时都督〃,让沈绿村请个人为他起草安民告示。杭天醉悄悄对沈绿村耳语:〃什么,他能当都督?〃沈绿村也跟他咬耳根子:〃急什么,让他过半天瘤。〃还朝他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杭天醉不喜欢这种说话和动作的神情,好像他和这种神情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默契似的。他也不喜欢这种神情里包含着的不可告人的计谋,但他无可奈何。只得铺开纸,研着墨,正慢慢琢磨着,眼前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出现了,他抬起头,是夫人绿爱。浑身上下,血污淋淋的。杭天醉跳了起来,要喊,绿爱一把把他接了下去,说:〃没事,给伤员包伤口沾的血。〃
说着从一只小锡罐里直往曼生壶里倒茶。茶滚圆,墨绿,饱满,棱棱有金石之气。天醉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喝珠茶的,太杀回了,快给我换了龙井。〃
〃正要杀杀你的口呢。〃绿爱不由分说地往里冲滚烫开水,〃龙井能熬得过夜去?这一屋子的人,全靠平水珠茶吊着精神呢,喝!〃
杭天醉看看老婆,觉得她已变成另一个人。他苦着脸,抿了口茶,又配又浓,香俗得很,精神却为之一振。正要低下头再琢磨,眼前亮闪闪的,他又吓了一跳,绿爱拿着把雪亮大剪刀,在他眼前晃。
〃是剪辫子吗?我自己来。〃他扔了毛笔,说。
〃你写你的,我来。〃话音未落,杭天醉觉得脸颊一热,痒痒的,断了辫子的头发一起扑到脸上来了。又见眼前一条黑鞭闪过,扔进屋角一个大箩筐里。
杭天醉的脑袋,一下子轻了。突然就来了汹涌文思,铺纸写道: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都督顷起义师,共驱彰虏,原为拯救同胞,革除暴政。惟兵戎之事,势难万全,如有毁及民房,俱当派员调查,酌予赔偿,以示体恤。查杭城内有积痞借端抢米,扰乱治安,实属目无法纪。现大事已定,本都督已传谕各米商即日平价出售。自示之后,如再有滋扰,定当执法。且吾浙人民素明大义,如能互相劝诫,日进文明,尤本都督所厚望焉。为此出示晓谕,其各镇遵。特示。
写到此,他抬起头来。他想望一望窗外。
黎明已经到来了。天色蒙蒙亮,这肯定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早晨了,杭天醉这样想着,顺手就推开了窗子。
灰暗的天渗着光明,裹挟着十一月深秋空气中氯氟着的成熟的气息,还有那种新鲜的从无有过的硝烟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寒冷而透着小刺激。杭天醉一个激灵,紧握毛笔的手竟然颤抖起来——他不能理解这样突如其来的颤抖。
他从小就熟悉着的这座城市,正在一种青灰色的调子中渐渐地显影出来。一开始和以往一样,泛黄的,旧了的,但它很快就清晰起来了。在杭天醉的视野里,只是小半个院落和一大块天空。两丛黄灿灿的菊花沉重地支着脑袋。昨夜它流了太多悲欢交集的眼泪,此刻依旧珠泪涟涟。天空中响起了鸽哨,一群灰鸽子盘旋上去了,依附在稀薄而又柔和的天空的羽翅下。
杭天醉定了定神,凝笔署明时间: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九月十五日。
同一个这样的黎明时分,老实巴交的翁家山人撮着在家里过了一夜后,准备回城了。前日老婆捎了口信来,说茶花已经开得闹猛,回来看看,也该给茶蓬施肥了。杭夫人自己吃茶叶饭,知道艰辛甘苦,立刻便同意了撮着回去。撮着是个下死力气干活的人,白天劳作一日,夜里便半张着嘴,打一夜的鼾。快天亮时老婆推醒他,说:〃昨夜你有没有听到响声?〃
撮着说:〃我困得像死猪,哪里听得到响声?〃
〃昨夜乒乒乓乓有声音,打仗一样的。〃
〃不要乱讲,要么你做梦打仗吧。〃
撮着起床,肚子里塞了两口冷饭,挑起担子就往城里走,担子里盛着撮着老婆头年打的年糕,杭天醉喜欢吃的。担子挑着,一根辫子甩在后面不方便,老婆便给它往脖子上绕了两圈,边绕边说:〃不是说皇上已经发了话,官民自由剪发吗?〃
〃你倒是听得进这种歪道理。〃撮着在老婆面前,显得很有权威,〃这种年头,假冒圣旨的还少吗?少爷都留着头呢,你比少爷还聪明?〃
撮着是一直走到了清波门下,才发现昨日夜里,城里已打过仗了。好几个当兵的,袖上扎着白布条,其中一个手里拿把大剪刀,从城里出来的农民,出来一个,就被揪着头皮剪去一根辫子,城门边那只大竹筐里,已放着小半筐剪下的辫子,看着接人。
还有几个识字的,正围着贴在城墙外的〃安民告示〃看呢。
撮着不识字,涎着脸问人:〃这上面,写着什么?〃
那人白了他一眼,说:〃光复了,你晓不晓得?〃
〃什么是光复?〃
〃阿木林。'光复'都不晓得?昨日夜里城里打了一夜,你没听见?〃
〃我围着了。〃撮着老老实实说,〃昨日茶山上忙了一日,夜里困不醒。〃
〃到底是农民,世事不问,〃那人讥笑一声,说,〃皇帝被赶下龙庭了。这下你总清楚了吧!〃
〃你是说宣统皇帝啊?晓得的晓得的,皇帝小是小了一点,那新皇帝还好吧?〃
〃什么新皇帝?没有新皇帝了!〃
撮着放下了担子,觉得相当茫然。没有新皇帝是什么意思呢?可惜少爷又不在身边,没人肯指点他。正纳闷着,肩脚上两只大手接了上来,撮着回头一看,正是那两个当兵的。
〃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问你还想不想进城?〃
〃想。〃
〃剪辫子!〃
一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撮着拚命挣扎。
〃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一群小孩子模仿着他那笨拙的样子,边叫边笑。那两个当兵的也忍着笑使劲按他的头皮。这使得撮着在恐惧中更感到屈辱,他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嘴里却叫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当兵的却不耐烦了。一把把摄着按在地上,另一人明晃晃的大剪刀就上来了,吓得撮着大叫:〃我不剪!我不剪!〃话音刚落,头一轻,他晓得,头发已经没有了。当兵的一拉,脖子上的辫子滑了两个圈,辫梢最后毛刺刺地刺了头发的主人一下,然后,便扬长而去,物以类聚,入了那只辫子筐。
撮着趴在地上,抱头痛哭,有生以来,他还没有那么哭过。他哭着想着,想着哭着——我怎么站起来往城里走呢?我怎么进杭家忘忧楼的门呢?我没有了辫子,以后还怎么做人呢?
当兵的,显然也被他哭得不耐烦了,一把拎起他,便把他揉进城门,顺手在他头上压了顶破草帽,说:〃别哭了,再哭就是奸细!〃
撮着也不晓得对奸细会怎么处置,但破帽遮颜,他终于可以过闹市了。便挑着年糕担,擦着中年男人的泪水,躲避着人群,羞涩地朝羊坝头走去。
忘忧茶庄此时已经乱了套,上了排门,生意也不做了。林藕初早上起来,到天醉的院子去一看,地上又是席子又是炉子,正门敞开着,地上拖着深深痕迹,花花草草的东歪西倒,竟像是被打劫过一般。林藕初急了,跑进了房间,看看倒是没少什么,只是夹墙的门被打开了。再回过头,吓一跳,一个男人,东洋人的模样,靠在客厅那张美人榻上,竟睡着了。
林藕初跑到院子里,才叫了儿子媳妇两声,便见小茶拖着鞋跟披头散发从厢房里冲了出来。林藕初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不高兴,问:〃日头都一丈高了,家里人都哪里去了?〃
小茶说:〃都革命去了。折腾了一夜呢,孩子们才睡下。〃
〃那屋里的男人是谁?〃林藕初问,〃怎么跑到你男人屋里去了?〃
小茶一按额头:〃是羽田先生吧?少爷的朋友。昨日带了女儿来拜访,外面就打起来了,出不去。〃
〃天醉现在哪里?〃
〃说是被接到舅爷珠宝巷去了。〃
林藕初急得乱转,正不知如何是好,羽田却又一头撞了出来,嘴里说着:〃打搅了打搅了,万分抱歉,万分抱歉。〃
小茶说:〃羽田先生,也不知外面乱成怎么样了,我们女人又不敢出去。〃
〃我去,我去!〃他掉头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来,鞠九十度的大躬,〃叶子,暂时就托付给您了。〃
〃叶子是谁?〃林藕初问。
〃鄙人的女儿。〃
〃你放心去吧,〃林藕初倒也热情,〃有我们照应,你女儿没关系的。〃
羽田刚走,从圆洞门外又进来三个人,小茶暗暗地吃了一惊。原来,那个拉推着撮着的,正是吴升。前面捻着山羊胡子的,则是茶清伯。
林藕初问:〃你们三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外面怎么样了,你看我们这个家,兵荒马乱的,儿子也不在,媳妇也不在,统统都去革命了!这是个什么世道?〃
话音刚落,撮着扔了草帽,哭倒在夫人脚下:〃夫人,我这副样子,没脸见你了!〃
大家这才看清楚,撮着一头乱发,齐根剪掉。剪得又不整齐,的确又滑稽又难看。小茶抿住嘴,忍不住要笑,死死地才忍住。
茶清缓缓地说:〃不太放心,到府上来看看,吴升要陪我。巡抚署,一把火烧光了。刚刚去看过,巡抚增温,逃到后山,刚刚抓牢,关在福建会馆。走到门口,曙,我就见撮着蹲在墙脚边,不肯进来。说是没脸皮,呆——徒!〃
茶清说到这里,对小茶说:〃去,拿把剪刀!〃
林藕初问:〃你也剪辫子?〃
茶清一笑:〃跑到这里来革命了,我这个老发鲜!〃他少有地幽默了一下。
他反过手去,一刀剪了头发,四下看一看,出其不意朝夫人扔了过去,〃夫人处置了吧。〃
林藕初握着那根花白辫子,眼泪在眼眶中转:〃茶清,我是现世报了,你看看这还是不是一户人家?妇道人家不守妇道,到外面胡天黑地地闯?还有天醉,这么大一爿茶庄,他是老板,平常不管也罢了,这种要紧时光也不管,还晓不晓得这条性命在不在呢!〃
小茶一听这话,立刻吓得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没哭几声,被夫人喝住:〃你嚎什么丧?本事一点没有,只晓得哭!〃
茶清皱了皱眉头,对小茶说:〃孩子管牢,其他事情有我。〃
茶清要去珠宝巷打探杭天醉的消息,吴升也要跟着一块儿去。茶清对摄着交代了一应事务,林藕初说:〃你放心好了,我会照应好的。〃茶清叹口气,说:〃你啊,最最要硬气,最叫人不放心。〃
林藕初听了他这样说话,心里感动,又要哭,说:〃外头多长只眼睛,子弹飞来飞去,吴升,你跟紧点
〃有数的。〃吴升说。
〃见着这对冤家,叫他们快快回来!〃
林藕初千叮咛万叮咛,就是没有想到着回来。茶清伯走路快。〃茶清会走着出去,抬着回来。〃
杭天醉被困在了总司令部,没完没了地起草文件,书写公告,写传单,写标语,困了就打个吨,醒过来再继续干,没人拉他去开什么紧急会议,连赵寄客要去上海见汤寿潜也没和他商量。他自己也搞不清在这里忙了多久,过了一夜还是两夜,还是根本就没过。赵寄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