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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第19部分

小说: 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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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藕初悠悠忽忽回到二十年前,她想起了她抱着婴儿坐在廊下时,茶清是怎么说的。他说:〃有了钱,把忘忧茶楼赎回来。〃
  三雅园老板阿毛晚了一步,隆兴茶馆已易手他人.亦可说物归原主——忘忧茶庄。通风报信者吴升不但没有跌叫不已,反而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匆匆忙忙从忘忧茶庄跑出,又马不停蹄地朝三雅园奔去,仿佛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别人鹏蚌相争,虽然他并非渔翁。
  吴茶清陪着杭天醉上楼来时,留守的吴升毕恭毕敬地站在楼梯口,不停地说:〃慢走,这楼梯板破得不能走人了。〃
  杭天醉几乎没有理他,他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吴升看着他的后脑勺,又开始恨他了。这个杭家大少爷,竟然不欣喜若狂,不笑,不说话,他竟然对呵护他长大的茶清伯无动于衷?!
  吴茶清开了茶馆楼上的窗扉,灰尘蓬蓬地向新来的主人扬起。中秋过了,十月小阳春,日光斜射进茶楼,七道八道地交错着,照得蓬尘发出了灰蓝的亮光。
  凭栏看得见一片湖光。对面宝石山、葛岭和栖霞岭,被日光和湖光照得化成了一片薄薄的剪影。湖上的游船,在亮得像锡箔纸一般的水面上移过来移过去,因为很慢,看上去西湖就像是一幅凝固的画儿。
  杭天醉眯起了眼睛。他想起了赵寄客的浪里白条。想起他说,一芥西湖对鱼虾而言如汪洋世界,对他而言却不过是小小盆景的话。这么想着,尖锐的绝望和无聊突然就摄住了他的心,把它一直就提到了喉口,憋得他喘不过气来。眼泪就溢满了眼眶。
  他不能想赵寄客,只要一想到他,他就有一种被噎住了要闷死了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因为他没有与他同行。而且,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够与他同行了。
  他用手指顺便在桌子上划了几下,指头沾了很厚的灰尘。茶馆北面那个小小的半人高的戏台上,蜘蛛结成了网。窗子一开,网儿在风中轻轻扬扬飘来飘去,看上去发发可危将要破损,但却始终也没有破。杭天醉茫然地盯着这舞台,他想,难道我还会因为你们给了我一个茶楼便快乐起来吗?
  〃还是叫忘忧茶楼吧。〃他听见吴茶清这样说。
  〃随便,随便你们。〃
  〃茶楼是你的,随便的是你。〃
  〃我随便的,真的。〃
  〃东洋去不成,你就什么都随便了。〃
  杭天醉一下子就不吭声了。关于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两人从来还没有单独交谈过。
  杭天醉盯着湖水,好一会儿,才期期文艾地问:〃他、他……没骂我吗?〃
  〃骂你干什么。又不是你不想去,天数!〃
  〃……你也认命,〃
  〃……认!〃吴茶清斩钉截铁地说。
  杭天醉耳根一下子烧了起来,说:〃我是不想认天数的。难道要我成亲也是天数吗?我知道,这是你给我妈出的主意。我们忘忧茶庄大大小小的主意都离不开你。我被你捏在手心里了。你就是我的天数,你知道我多么……〃
  〃……恨我?〃
  〃不是的。〃天醉背靠着窗框,每当他心情过分激动时,他就开始了口吃,〃我是想、想,说……我,我,我是多么没、没、没有办法,离……开你,没、没、没有……办法……〃他口吃得厉害,说不下去,眼泪都要憋出来了。
  吴茶清看见了杭天醉的样子,薄薄的手掌就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了出来。然后,一扇一扇地去关窗子。茶楼一下就暗了。空荡荡的,掏空了心子,什么也没有了。
  他们两人走过站在楼梯口的吴升身边时,吴升手里拎着一块抹布,觉得他们离他很远。他觉得自己既在忘忧茶楼之中,但又不在茶楼之中。他用手一摸,是空气的铜墙铁壁。他想,什么时候,茶楼会落在他手里呢。
  第十章
  杭天醉顺理成章地从求是大学堂退了学。这个喧哗热闹光怪陆离的世界,一下子就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一些朝夕相处的人事怎么能够结束得那么快,这种具然而止的方式甚至有些像砍头——咋喷——命运一刀两断。
  现在,他平淡地面对着家人为他操办的婚事。仿佛他在这个五进的大院落,轮回结亲过许多次。
  长兴人沈拂影虽作为丝绸商在沪上商界占一席之地,对庶出的女儿沈绿爱的婚嫁却听凭了留守老家的三姨太的安排。客人林藕初在沈府客厅刚刚坐定,主人用毛竹片烧燃的铜壶已经响开了水,鱼眼之后的蟹眼在水面上冒翻着,林藕初的眼前列列排排,堆满了一桌子的佐料。有橙皮、野芝麻、烘青豆、黄豆瓣、黄豆芽、豆腐干、酱瓜、花生米、橄榄、脑桂花、风菱、李芬、笋干,切得密密细细,端的柳绿花红。三姨太亲自取了茶叶,又配以佐料,高举了茶壶,凤凰三点头,冲水七分,留三分人情在。又将茶盘捧至堂前,送与林藕初一干人,嘴里说着:〃吃茶,吃茶,这是南行的熏青豆与'十里香',你看碧绿。我们德清三合人的规矩,客人来了,先吃了咸茶,再说话。〃
  林藕初眼角嘴角都是笑,心里打量盘算着。女方是杭家世交,虽为庶出,但沈拂影对女儿却不薄。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也把沈绿爱常常接了去沪上住。沈家妻妾成群,子女也多,这个叫绿爱的小姐,林藕初竟无缘见过。然见了这殷勤可人的母亲,女儿的风韵便亦可知其几分。听说此女颇有几分野气,不缠小脚,一双天足,最爱在顾清山采摘野茶。林藕初听了倒也欢喜,这沈拂影虽是做丝绸生意的,女儿却像是要吃茶叶饭。还有一句话众人知道了也不说,原来沈绿爱之母原本就是莫干山下一小茶贩的女儿,后来做了沈夫人的陪嫁丫鬓,进了沈家,上上下下的茶事,便由她一手操持。老爷从上海回来,见这丫头点的一手好咸茶,吃了喜欢,便留在屋里。那丫头也争气,生了绿村、绿爱两兄妹,便一心一意守着沈家在水口的那百亩茶园。操持得上下满意,沈家里外,竟也认了这个粗手大脚的三姨太。
  杭沈两家缔姻,用的是〃金玉如意传红〃,男家,用金玉的如意压帖,女家,用顶戴压帖。订亲那日,杭家厅堂供了和合二仙神马,燃了红烛,吃了订婚酒。母亲林藕初严守祖先的规矩,聘礼送过去二百余元,在杭州也是上等人家的礼数了。女方留下了零头,把那二百元整数退回,表示有志气,有底气,不愿落下卖女儿的恶名。
  发在那一日,沈家出尽风头,所谓良田百亩,十里红妆,全铺房一封书,无所不有。因是湖州来的,前三日先使住在了杭州亲戚家里。
  沈绿爱和杭天醉这对青年男女,过去从未见过面,杭天醉只晓得对方有双大脚。沈绿爱呢,也只晓得对方是个风流书生。花轿到了男家,早有男家赞礼者两人分列左右。只听右边赞礼者慢声长调高唱一句,熨轿!便有人手执熨斗,斗中燃古香,绕花轿两圈。又听有人唱,启帘!有人便将帘除去,绿爱的眼前红晃晃地一亮,她知道,这下她是亮相了。临行前母亲交代再三,说那两只大脚要在裙子里头藏好的,走路要走碎步,像戏台子上一样,只见裙移,不见脚动。绿爱想,何必呢,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样想着,喜娘把她扶下了轿,果然便听得一阵的〃嗡嗡〃,绿爱有些心怯,但转念一想,呆一会,揭了头巾,我叫你们再〃嗡嗡〃。由此我们可以想见杭家之有幸。三十多年前送来了林藕初,三十多年后又送来了沈绿爱。
  与此同时,新郎开始被摆布了。杭天醉被三次请了登堂,他都很顺从地照办了,与新娘一起上香叩首,行三跪三叩之大礼,他都温温和和,心境如水。大家都想看新娘,仪式就改革了。当司仪唱〃揭巾〃时,新郎的心里〃恍当〃,很响的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会想到红衫儿,想到那个瘦弱的勉为其难地生活着的小女子。把她送到翁家山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见过她一次。只听撮着说她在山上还可以,毛病好起来了,帮着撮着老婆采茶呢,可是他竟没有心思去再牵挂她。自从赵寄客走以后,他日夜牵挂的,便是东洋了。他永远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想要那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这个几乎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高个子新娘。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属于他的女人,像一匹小母马那样健壮。即便穿着大红喜袍,她细韧浑圆的腰身,她的结实的臀部也都遮掩不住地喷射春光。她的高耸的胸脯威风凛凛,仿佛长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这使得大病初愈的杭天醉下脚发虚。他希望他能不费力气地顺手牵羊,但是现在看来,她更像是一匹马,或者一只小母豹。他抬起手来,发现手指在颤抖。他不明白,还没注视过对方,为什么他就首先害怕了。接着,他发现对方的胸脯也在一起一伏,他不知道他的女人并不是因为恐惧,她仅仅是在因为迎接挑战而激动不已。她在等待,等待,等待眼前红光脱去,白光降临,她深信她不会失望。现在周围万籁俱寂,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她闭上了眼睛,她感到头顶一阵轻松,像是刚从水底冒了出来。她睁开眼睛,听到周围一片哗啦啦的水声,然后,她看见她丈夫的惊愕的目光——她赢了!她的挺得高高的胸脯,刷的一下,松软了下去。
  站在婚礼大厅里的男人和女人,包括最挑剔的寡妇和心理变态的尚未出嫁的大小姑子们,都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这个新娘子,真正是光彩照人,美不胜收。
  新娘子沈绿爱,并不属于那种越看越耐看的女子,她完全属于第一眼就美得触目,美得惊心的那类女人。眼睛又大又黑,长睫毛,鼻梁笔挺,如果不是那么黑葡萄般的眼眸,这鼻梁,就可以说是几乎过于挺拔了。她的皮肤倒也说不上特别的白皙,但细腻光滑的程度,足可与她家自产的绸缎相匹。也许她的唇并非真的红如樱桃,只是当她微微一启唇,露出一口洁白牙齿时,人们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唇红齿白。沈绿爱的一头黑发,又浓又亮,眉毛黑长,像老鸦翅膀,直插鬓角。可以说沈绿爱是一种南方女子的变异,一种例外。她长得的确不像南国女儿那种袅袅娜娜惹人怜爱的媚样儿。她美得堂堂正正,胆大无忌,照她的婆婆林藕初杭夫人看来,她实在是美得有点张狂。你看她头回做新娘,那不慌不忙,心中有数的样子,她一双大脚,无所顾忌的神情。杭夫人看着看着,有点恼火起来。她想这个媳妇,不会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又看她那个双肩略塌的眉清目秀、醉眼蒙俄的儿子,心里叫一声〃作孽〃,怎么跟当年的杭九斋一模一样了,把遗传了吴茶清的身架,竟然就压下去了。正那么想着,司仪已经在唱〃行百年夫妻之礼〃了,于是相对八拜。
  最后是〃传代归阁〃,地上铺有盛米的麻袋,杭夫人见新郎在前,新娘在后,踏着麻袋进新房里,百感交集的泪花,终于涌上了双眼,以至于门口抛掷的喜果儿,她都看不清楚了。
  后来知晓杭家根底的人们说起那一天发生的事件,都觉得神秘。人们无法想象两代人婚礼的骚扰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里有什么前尘孽缘,有什么因果报应,又有什么未来的预兆。总之,三十年前降临到林藕初身上的命运又再度来临了,当撮着急急慌慌扒开人群,对着正在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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