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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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毫不费力就能听懂。他们相互间用古怪的名字称呼,我只记住了一小部分。譬如
一个十五岁的小子,有一双模糊的抱子眼,叫他力支兔,有时也叫德力支兔。他旁
边那个,他们叫他赤膊天使。那个个子最小但年纪肯定不是最小的调皮鬼,上唇突
出,是个咬舌儿,人家喊他煤爪。一个空军辅助人员,别人称呼他密斯特先生,又
相当贴切地称另一个家伙为汤母鸡,此外还有历史人物的名字:狮心。蓝胡子是个
白嫩脸蛋的小子。有我熟悉的名字——托蒂拉和泰耶,另外两个叫贝利萨尔和纳赛
斯,这真是太狂妄了。我比较仔细地打量着施丢特贝克。他头戴一顶真正的毡帽,
呈凹形,像个养鸭池,身穿一件长雨衣,尽管年仅十六,却成了这伙人的头目。
他们并不瞧奥斯卡,想等他自己屈服,于是我坐到我的鼓上。两条腿真累,我
一半开心,一半对自己恼火,这显然是孩子们的浪漫戏,我怎么参加进去了?我眼
望差点儿就全圆的月亮,打算把一部分念头转到圣心教堂上去。
今天耶稣也许敲过鼓,也说过话。而我却坐在波罗的海巧克力厂的院子里,参
与了骑士和强盗的游戏。他也许等着我,打算敲一通鼓以后再启口讲话,明确地让
我接替基督,可是我没有去,他失望了,肯定又傲慢地扬起了眉毛。耶稣会如何估
价这些小伙子?奥斯卡,与他状貌相同的人,他的接班人和代表,又该怎样同这帮
孩子打交道?他能用耶稣的话“让小孩子到我这儿来'注'!”招呼这些自称为赤膊
天使、德力支兔、蓝胡子、煤爪和施丢特贝克的半成年人吗?施丢特贝克走上前来。
煤爪跟在他的身边,这是他的得力助手。施丢特贝克说:“站起来!”
奥斯卡还眼望着月亮,脑子还在圣心教堂左侧祭坛前面。我没有站起来,施丢
特贝克使了个眼色,煤爪一脚踢开了我屁股底下的鼓。
我站起身来,拣起铁皮,放到外套下面,保护它,不让它继续遭殃。
一个漂亮小伙子,这个施丢特贝克,奥斯卡想道。一双眼睛陷得太深,彼此离
得太近,嘴的部分显出他有活力和富于想象。
“你从哪儿来?”
盘问开始了。我不喜欢这样跟我打招呼,便又举头望明月,它呀,从不挑剔,
我便把月亮想象成鼓,又笑自己的妄自尊大,不觉微微一笑。
“他在狞笑,施丢特贝克!”
煤爪注视着我,他建议他的头头,采取一种他称之为“撒灰”的行动。围在后
面的其余的人,脸上长脓疱的狮心、密斯特、德力支兔和赤膊天使,也都赞成撒灰。
我照旧眼望明月,心里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读“撒灰”这个词儿。多漂亮的
词儿,但肯定不是什么好受的名堂。
“什么时候撒灰由我决定!”施丢特贝克结束了他那一帮人的嘀嘀咕咕,又冲
着我说,“我们常在车站街见到你。你在那儿干什么?你是从哪儿来的?”
同时提出两个问题。奥斯卡打定主意,如果他想控制局面,那至少得给一个回
答。于是,我把脸从月亮那儿转过来,用我那双有影响力的蓝眼睛望着施丢特贝克,
镇静地说:“我从教堂来。”
施丢特贝克的雨衣后面又起了嘀咕声。他们在补充我的回答。煤爪查明,我说
的教堂即指圣心教堂。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非来不可。人与人相遇就会这么问。这一提问在人与人的会话中占有
重要地位。许多剧本就靠回答这个问题而存在,有长的,有短的,也有歌剧,譬如
说,《洛恩格林》'注'。
我等待着月光从两片云之间透出,照亮我的蓝眼睛,再把光辉反射到施丢特贝
克脸上有喝三匙汤的工夫,随后开口,通报姓名。由于他们一听奥斯卡这个名字准
要哈哈大笑一通,所以我怀着护忌心期待着即将说出的那句话的效果,于是,奥斯
卡说:“我叫耶稣。”这番自白,引来了长久的沉默。末了,煤爪清清嗓子说:
“非给他撒灰不可,头儿。”
不仅是煤爪主张撒灰。施丢特贝克也一捻手指,啪的一声批准撤灰。煤爪一把
抓住我,用他的手节骨顶住我的右上臂,快钻,干凿,热辣辣的,叫人好不疼痛,
直到施丢特贝克又啪地捻响手指,下令住手他才罢休。原来这就叫撒灰!
“说吧,你叫什么?”这个头戴毡帽的首领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向右方击一空
拳,让过长的雨衣袖子往后滑去,在月光下露出他的手表,又朝左边的我低声说:
“考虑一分钟。随后我施丢特贝克可就要撒手不管了。”
毕竟有一分钟之久,我可以不受惩罚地举目望月,在月亮的火山口里寻找借口,
对已经作出的接替基督的决定再提出疑问。我不喜欢撒手不管这种话,也决计不让
这帮小子用时间来约束我。于是,约莫过了三十五秒钟以后,奥斯卡说:“我是耶
稣。”
下面发生的事效果非凡,但这不是由奥斯卡导演的。我再次表白接替耶稣之后,
施丢特贝克捻响了手指,但是在煤爪可以撒灰之前,空袭警报响了。
奥斯卡说罢“耶稣”两字,吸了一口气,警报声接二连三地来证明我的身份。
附近匕机场的警报器,霍赫施特里斯步兵兵营主楼的警报器,朗富尔森林前面霍斯
特一韦塞尔中学屋顶上的警报器,施特恩菲尔德百货大楼上面的警报器,以及从很
远处,从兴登堡大街传来的技术高等学校的警报器。延续了一段时间后,郊区所有
的警报器才像大天使冗长而恳切的合唱,接受了我所宣告的福音,使黑夜膨胀、塌
陷,使睡梦颤动、破裂,又钻进沉睡者的耳朵,使不受影响的月亮显得可怖,因为
它是不能用防空黑帘挡住的一个天体。
奥斯卡懂得,空袭警报是完全站在他一边的,相反,警报声却使施丢特贝克变
得神经质。警报直接召唤他手下的一部分人去值勤。他只得让那四名空军辅助人员
翻过栅栏返回连队,去电车停车场和飞机场之间的八十八毫米高炮阵地。他的另外
三个人,其中有贝利萨尔,在康拉德学校值防空哨,也必须立即离去。他把剩下的
十五个小伙子集合在一起,由于天空未出现任何情况,便又开始审讯:“那么,如
果我们没有听错的话,你是耶稣。——好吧!再提个问题:那些路灯和窗玻璃你是
怎么弄碎的?别回避,我们知道得很清楚!”
这些小伙子并不清楚。他们至多看到过我的声音的这个或那个战果。奥斯卡吩
咐自己要对这些未成年的孩子持宽容态度,要在今天的话,人家会干脆地把他们叫
做小流氓。他们有目标,但方法太直接,有些太不聪明。我打算原谅他们,采取温
和的客观态度。他们就是几个星期以来全城都在谈论的、引人注意的撒灰者,一个
青年团伙,刑事警察局和希特勒青年团的许多巡逻队正在跟踪他们。如后来查明的
那样,他们是康拉德学校、圣彼得中学和霍斯特—韦塞尔中学的学生。在新航道还
有第二个撒灰者团伙,它虽由中学生领导,但三分之二的成员是席哈乌船坞和火车
车辆制造厂的学徒。这两派很少合作,只有在下述场合才联合行动,即夜间由席哈
乌巷出发,在斯特芬公园和兴登堡大街兜捕德意志少女同盟的队长们,她们这时正
受完晚间训练从主教山的青年招待所回家去。这两派相互间避免冲突,精确地划分
了行动区域。施丢特贝克不把新航道那一派的首领当成竞争对手而是当做朋友。撒
灰者团伙反对一切。他们把希特勒青年团的值勤处洗劫一空,抢走在公园里同姑娘
们作爱的前线休假人员的奖章和军阶标志,靠入伙的空军辅助人员的帮助,从高炮
连偷走武器、弹药和汽油,从一开始就计划对经济局大举进攻。
当时,奥斯卡对撒灰者的组织和计划一无所知。他感到自己相当孤独与不幸,
想在这些半成年人的圈子里得到一种安全感。我已经暗暗地把自己变成这些小伙子
中的一员了。我虽然快二十岁了,但是说什么我同他们年龄差别太大之类的话我已
经当成耳边风了。我责备自己说:你为什么不给这些小伙子们表演一下你的艺术呢?
年轻人的求知欲总是很强的嘛!给他们看个实例,表演点什么让他们开开眼吧!他
们会佩服你,可能进而会听从你的。你可以对他们施加影响,何况这是由你的丰富
经验和智慧充实了的。现在,服从天意,召集门徒,接替基督吧!
施丢特贝克也许预感到了我的沉思是大有道理的。他给我时间,我为此感激他。
八月底,云稀的月夜。空袭警报。海岸两三道探照灯光。可能是一架侦察机。在那
些日子里,巴黎已经放弃。我面前是波罗的海巧克力厂有许多窗户的主楼。中央集
团军在长距离赛跑以后在魏克塞尔河停住了。波罗的海厂不再为零售商而是在为空
军生产巧克力。而奥斯卡也得熟悉一下这样的想象:巴顿将军'注'的士兵穿着他们
的美军制服在艾菲尔铁塔下散步。这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于是,奥斯卡举起一根鼓
棒。和罗丝维塔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刻呀!施丢特贝克党察到我的表情,让他的目光
跟随着我的鼓棒投向巧克力厂。在最明亮的月光之下,太平洋上一小岛的日军被肃
清。这里,月亮却同时躺在巧克力厂所有的窗户上。奥斯卡对所有想要听他说话的
人讲:“耶稣现在要唱碎玻璃。”
在我干掉头三块玻璃之前,我突然注意到我头顶上很远的地方有一只苍蝇在嗡
嗡叫。在另外两块玻璃放弃了月光的时候,我心想:这准是一只垂死的苍蝇,嗡嗡
声这么响。我接着把工厂最高一层剩下的窗户画成黑色。那么多探照灯,苍白得可
怕,我心里这样想。随后,我从工厂中间和最下一层的许多窗户里取走了可能由纳
维克兵营旁边的高炮连射来的灯光的反光。先是海岸高炮连开炮,随后,奥斯卡全
部解决了中间一层楼的玻璃。紧接着,旧苏格兰、佩朗肯和舍尔米尔的高炮连都得
到了开火命令。这是底层的三扇窗户——这是黑夜歼击机,从飞机场起飞,贴着工
厂房顶一掠而过。在我把底层解决掉之前,高射炮停止射击,让黑夜歼击机去击落
奥利瓦上空同时用三个探照灯隆重欢迎的一架远程轰炸机。
开始时,奥斯卡还担心,他的表演跟富有效果的空防工作同时进行会分散小伙
子们的注意力,甚至会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工厂引诱到夜空中去。
工已经完毕'注',尤其使我感到惊讶的是,整个团伙始终还注视着窗玻璃已荡
然无存的巧克力厂。从附近的霍恩弗里德路传来了叫好声和喝彩声,像在剧院里那
样,原来是轰炸机被击中了。它燃烧着,吸引着人们,多半是坠落而不是降落在耶
施肯山谷的森林里。甚至在这时,也只有少数几个团伙成员,其中有赤膊天使的目
光,被拽离了这座无玻璃的工厂。可是,施丢特贝克和煤爪对击落飞机却不屑一顾,
而这两个人对我来说可是关系重大呀!
接下来,同事情发生前一样,天上只剩下月亮以及星星的琐碎事儿。黑夜歼击
机降落。很远的地方响起了救火车的声音。这时,施丢特贝克转过身来,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