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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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左邻右舍还来了不少人。做这顿饭花了不少时间。我们在谷仓门口聚餐。格蕾
欣·舍夫勒让我坐在她身上。先是油腻的,接着是甜的,随后又是油腻的,土豆烧
酒,啤酒,一只鹅,一头小猪,香肠蛋糕,糖醋南瓜,酸乳脂拌果汁麦糊。傍晚,
起了点风,吹进敞开门的谷仓,耗子在里面乱钻乱跑,布朗斯基家的孩子同邻家的
孩子们占领了院子。
他们点起煤油灯,在桌上玩施卡特。土豆烧酒还摆在那里。还有自制的鸡蛋利
口酒,这东西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不喝酒的格雷夫唱了几支歌。卡舒贝人也唱了起
来。马策拉特第一个发牌,扬第二,砖窑上的领班第三。现在我才注意到,我可怜
的妈妈不在了。他们玩牌一直玩到深夜。可是逢到打红心,三个男的谁也赢不了。
有一盘打红心五一点,扬·布朗斯基完全莫名其妙地输了。这时,我听见他小声对
马策拉特说:“要是阿格内斯打,准赢。”
我从格蕾欣·舍夫勒的膝上滑下来,在外面找到了外祖母和她的哥哥文岑特。
他们坐在一根车辕上。文岑特用波兰语低声对星星说话。外祖母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让我钻进裙子底下。
今天有谁让我钻进裙子底下呢?有谁替我隔住日光和灯光呢?有谁给我闻那种
融化着的、易臭的黄油的气味呢?外祖母把它存放在裙子底下,给我吃,使我发胖,
我也就尝到了甜头。
我在四条裙子底下睡着了,离我可怜的妈妈起源的地方近在飓尺。我同她一样
安静,虽然不像躺在一口小棺材里的她那样不再呼吸。
赫伯特·特鲁钦斯基的背脊
常言道,失去母亲,无以取代。妈妈安葬后不久,我开始惦念我可怜的妈妈了。
星期四不再去拜访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了,再没有人带我去看护士英格的白护士服
了。尤其是到了星期六,我更痛心地意识到妈妈死了:妈妈不再去忏悔了。
我于是失去了旧城、霍拉茨医生的诊所以及圣心教堂。我失去了对集会的兴趣。
既然诱惑者的职业对于奥斯卡已失去了意义和吸引力,我怎能再去引诱橱窗前的行
人上钩呢?曾经带我到市剧院去看圣诞童话剧,并且领我去看王冠或丛林马戏团表
演的妈妈,如今不在了。我孤单单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准时去上课,垂头丧气地走
过笔直的市郊大街,到小锤路去拜访格蕾欣·舍夫勒。她给我讲“力量来自欢乐”
组织的夜半太阳国旅行,而我则不为所动地拿歌德同拉斯普庭做比较。这种比较没
有止境,忽明忽暗,循环往复,于是我逃避到历史研究中去。《罗马之战》、凯泽
的《但泽城历史》和克勒的《船队年鉴》,我这些老一套的标准读物,给予我广博
的半瓶醋知识。因此,我至今还能背得出所有参加斯卡格拉克海战被击沉击伤的船
只的装甲厚度、装备、完工和下水日期、人员限额的精确数字。
我快满十四岁了,喜欢孤独,经常散步。鼓是我的伴侣,但我却难得敲两下,
因为妈妈去世后,就没人及时给我供应铁皮鼓了。
那是在一九三七年秋季还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季呢?不管怎么说,我沿着兴登堡
林阴大道往城里走去,到了离四季咖啡馆不远的地方,落叶纷飞,或者蓓蕾初绽,
总而言之,大自然正在起变化;这时,我遇到了我的朋友和师傅贝布拉,这位欧仁
亲王的嫡系子孙,因而也就是路易十四的直系后裔。
我们已有三年未见面,但是,相距二十步就已彼此认了出来。他并非了然一身,
而是挽着一位美人儿,南方人,娇小可爱,大约比贝布拉矮两厘米,比我高三指。
据贝布拉介绍,她叫罗丝维塔·拉古娜,是意大利最有名的梦游女。
贝布拉请我到四季咖啡馆喝穆哈。我们到水族馆'注'坐定下来,爱喝咖啡的女
常客们就窃窃私语道:“瞧这些矮个儿,莉丝贝特,你瞧见了没有?是不是王冠马
戏团的?可能的话,咱们也去瞧瞧。”
贝布拉朝我微笑,挤出了上干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皱纹。给我们端穆哈来的侍者,
个子非常高大。罗丝维塔太太请他来一块小蛋糕时,就像抬头望一座塔楼似的望着
这个穿燕尾服的侍者。
贝布拉打量着我说:“看来咱们这位毁玻璃能手怏怏不乐哩!出了什么毛病,
我的朋友?是玻璃不听话了,还是声音不灵了?”
奥斯卡少年气盛,当即要小试锋芒,显一显他那远未衰退的技艺。我环顾四周,
寻找目标,目光对准水族馆里金鱼和水下植物前的大玻璃板。我刚要唱,贝布拉连
忙说:“行啦,我的朋友!我们相信你是行的。别破坏,别让水泛滥,别弄死鱼!”
我难为情地道歉,尤其对罗丝维塔太太。她忐忑不安,拿出一把微型扇子扇着。
“我妈妈去世了,”我试图解释我的心境,“她本来不该死的。我怪她自己不
好。人家常说,做母亲的样样事都看在眼里,都能体贴,做母亲的样样事都会宽恕。
这全都是母亲节的那套废话!我在她眼里,只是个侏儒罢了。只要有可能,她就会
甩掉我这个侏儒。她之所以没能甩掉我,那是因为孩子,哪怕是个侏儒,都登记在
她的身份证上的,所以没法随便甩掉。还因为我是她生的侏儒,因为她甩掉我就等
于甩掉她自己的骨肉,所以甩不成。她问过自己,她和侏儒不能两全,于是就结束
了她自己的生命。她什么也不吃,只吃鱼,而且不吃新鲜鱼。她诀别了情人,现在,
她长眠在布伦陶。无论她的情人还是我家店铺的主顾,人人都这么说:是那个侏儒
敲鼓把她敲死的。因为奥斯卡的缘故,她不想再活下去了。是奥斯卡把她害死的。”
我是故意夸大其词,想尽可能打动罗丝维塔太太的心。其实,大多数人把妈妈
的死归罪于马策拉特,尤其是扬·布朗斯基。贝布拉看透了我的心思。
“您言过其实了,我的好友。您纯粹出于嫉炉才怨恨您死去的妈妈。她不是因
为您的缘故,而是因为那些令人厌烦的情人的缘故才进了坟墓。所以,您觉得自己
被冷落了。您既爱虚荣又调皮捣蛋,这两者,大凡天才,都兼而有之的!”
他接着叹了一口气,斜视了罗丝维塔太太一眼,又说:“像我们这样身材的人
捱过这一生,可真不容易啊!虽然是个人,身体却长不起来,多难做到的事情啊!
多艰巨的使命啊!”
罗丝维塔·拉古娜,那不勒斯的梦游女,她的皮肤既光滑又多皱纹,我估计她
只有十八岁,但是转瞬间,她又变成了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妇。罗丝维塔太太抚摩着
贝布拉先生那身英国裁缝做的时髦服装,她那双樱桃黑的地中海眼睛送我一道秋波,
并用阴沉的声音——像给子女许诺言似的,不仅打动了我,还使我周身麻木——说
道:“我最亲爱的小奥斯卡'注'!我十分了解您的痛苦!跟随我们一起走吧:去米
兰、巴黎、托莱多、危地马拉。”
我一阵头晕。我抓住拉古娜的苍老的手。地中海拍打着我的海岸,橄榄树向我
低声耳语:“罗丝维塔会像您的妈妈一样,罗丝维塔会理解的。她,伟大的梦游女,
看得透任何人的心思,了解任何人的内心,唯独不了解她自己,妈妈呀,唯独不了
解她自己。天哪!”
奇怪的是,拉古娜刚开始用梦游女的目光像照X光似的透视我,就突然胆怯地
缩回了被我捏住的手。难道我这颗十四岁少年的饥渴的心吓着了她吗?难道她已经
明白,不论罗丝维塔是少女还是老太婆,对于我来说,无非是罗丝维塔罢了?她用
那不勒斯话低声说着,颤抖着,一次又一次地画十字,似乎她在我身上所观察到的
使她产生了无穷的恐惧,随后,一声不吭地把脸藏到扇子后面去了。我不知所措,
极想听个究竟,便请贝布拉先生讲一讲。可是,贝布拉尽管是欧仁亲王的直系,却
也惊慌失措,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我好不容易才听懂了他讲的话:“您的天才,年
轻的朋友,是天赐神授的,但也肯定有魔鬼授予的成份。这使我的善良的罗丝维塔
困惑不解,而我也不得不承认,您身上有一种突然发作的无节制的因素,这是我感
到陌生的,虽说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不过,”口布拉打起精神说下去,“不论您有
怎样的性格,那都无所谓。您加入到我们中间来吧,参加贝布拉的魔术团吧!只要
自己多少约束一点,纵使在今天的政治条件下,您还是能找到观众的。”
我当即明白了。曾经劝过我要永远在台上不要站在台前的贝布拉,自己也混到
陆军里去了,尽管他继续在马戏团里登台表演。因此,当我客气地表示遗憾,并拒
绝了他的提议时,他丝毫也不觉得失望。我能听到罗丝维塔太太在扇子后面的呼吸
声,看到她又朝我露出了那双地中海眼睛。
我们还聊了一小时光景。我让侍者拿来一个空水杯,用歌声在玻璃上刻了一颗
心,上面加了漩涡形花饰,下面是一行题词——“奥斯卡为罗丝维塔而作”,并把
杯子送给她,让她高兴一下。贝布拉付了账,留下不少小费,我们起身离去。
他们两人一直陪我到体育馆。我用鼓棒指着五月广场另一头光秃秃的演讲台,
并且——现在我记起来了,那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天'注'——把我在演讲台下那段鼓
手生涯叙述给我的师傅贝布拉听。
贝布拉尴尬地微笑着,拉古娜则板着面孔。趁这位太太离我们有几步远的时候,
贝布拉同我低声话别:“我不行啦,亲爱的朋友,我怎能再当您的老师呢?哦,这
种肮脏政治!”
随后,他像几年前在马戏团活动房子中间与我相遇时那样吻了我的前额,罗丝
维塔太太向我伸出了瓷器般的手,我做作地躬身吻了这个梦游女的手指——一个十
四岁的男孩子这样做,似乎显得太老练了。
“我们会再次见面的,我的儿子!”贝布拉先生挥手说,“不论时局怎样,像
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失去联系的。”
“要原谅您的父亲们!”这位太太告诫我说,“要习惯您自己的生活,这样心
灵就得到安宁,撒旦就不能得逞!”
我觉得,仿佛这位太太给我施了第二次洗礼,不过照样徒劳。撒旦,滚开——
但是撒旦不走。我心中空虚,悲伤地望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当他们登上一辆出租车,
完全消失在里面时,我还在挥手;福特牌汽车是为大人们造的,所以,马达一响,
汽车开走时,车里不见乘客,却像是开出去寻找主顾似的。
我想法说服马策拉特去看王冠马戏团的表演,但是他不为所动。我可怜的妈妈
死后,他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其实他从来也没有完全支配过她。那么,有谁完全
支配了我妈妈呢?扬·布朗斯基也算不上。如果有那么一个人的话,那就是我,因
为妈妈去世后,最受苦的是奥斯卡,日常生活被打乱了姑且不说,连活下去都成问
题了。妈妈扔下我不管了。对于我的父亲们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贝布拉师傅已经
把宣传部长戈培尔当成了他的师傅。格蕾欣·舍夫勒一心一意干她的冬赈'注'工作。
据说是为了不让一个人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