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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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里。我有时把妈妈丢失了,但是,找到她的人却在同她一道行走。当我唱碎玻璃
的时候,妈妈便用油灰去粘。她有时也会失算,尽管机会有的是。尽管妈妈不露风
声,对于我,她却不守秘密。妈妈害怕过堂风,却经常喜欢说大话。她靠经销手续
费生活,却不乐意纳税。她掩掩盖盖,我了若指掌。如果红心是主牌,她打起来准
赢。妈妈死时,我的鼓身周围一圈红火舌也极了一点颜色;可是白漆却变得更白,
刺目地闪光,有时连奥斯卡也不得不闭上眼睛。
我可怜的妈妈并非如她所愿被安葬在萨斯佩公墓,而是葬在布伦陶一处小而幽
静的公墓里。那里还埋葬着她那个一九一七年患流行性感冒去世的继父、火药厂工
人格雷戈尔·科尔雅切克。送葬的人数众多,这只能理解为我妈妈是一个受人喜爱
的殖民地商品店老板娘。不仅有老主顾,而且有好几家公司的商务代表,甚而至于
买卖上的竞争对手,譬如,殖民地产品商魏因赖希以及赫尔塔街上那爿食品店的普
罗布斯特太太也来了。布伦陶公墓的礼拜堂太小,容纳不下这么多人。那里散发着
鲜花的香气和放过防蛀药的黑衣服的气味。在未加盖的棺材里,我可怜的妈妈脸色
蜡黄,形容憔淬。在举行冗长繁复的仪式时,我怎么也不能摆脱这种感觉:她马上
要抬起头来了,她还得呕吐,她肚子里还有东西要出来,不只是那个三个月的胎儿,
他同我一样不知道应该感谢哪一位父亲,不只是他要出来,并且同奥斯卡一样也要
一面鼓,而且还有鱼,不是油浸沙丁鱼,我想说的也不是蝶鱼,而是一小段鳗鱼,
若干绿白相间的鳗鱼肉纤维,斯卡格拉克海战地区的鳗鱼,新航道防浪堤的鳗鱼,
耶稣受难日的鳗鱼,马头里跳出来的鳗鱼,可能是她父亲约瑟夫·科尔雅切克身上
钻出来的鳗鱼,他沉没到木筏下面,被鳗鱼吃掉,你的鳗鱼的鳗鱼,因为鳗鱼变成
了鳗鱼……
但是她没有恶心。她控制住了。她显然打算把鳗鱼带到地底下去,这样才能最
终得到安息。
几个男人抬起棺材盖,正要盖住我可怜的妈妈坚定而难看的脸。安娜·科尔雅
切克扑过来抓住他们的胳膊,随后,踩过棺材前的鲜花,扑到她女儿身上,扯她昂
贵的、洁白的寿衣,用卡舒贝语大哭大嚷。
后来,许多人都说,她是在咒骂马策拉特,那个可能是我父亲的人,说他害死
了她的女儿。据说,也讲到了我从地窖阶梯上摔下去那桩事。妈妈编造的这个故事,
她又接过去常挂在嘴上,让马策拉特一辈子记住他的所谓的罪过以及我的所谓的不
幸。尽管马策拉特把任何政治上的考虑置之不顾,简直违背了他自己的意志,一直
尊敬她,并且在战争期间供给她白糖、人造蜂蜜、咖啡和煤油,她仍一再怨恨他。
蔬菜商格雷夫和像女人一样尖声哭泣的扬·布朗斯基搀扶我的外祖母离开棺材。
那几个男人加上棺盖,终于做出了那副面孔——扛棺材的人屈身蹲到棺材下面准备
扛起时,都是这么一副面孔。这个半乡村式的布伦陶公墓有一条榆树林阴道,两侧
是两条墓地,有一座小教堂,像幼儿园里纸糊的劳作,有一口井以及一个活跃的鸟
的世界。送葬的队伍走在耙干净落叶的公墓林阴道上,马策拉特领头,我跟在他后
面,这时我生平第一次爱上了棺材的形状。今后,我还常常有机会溜一眼黑色的、
棕色的、用于终极目的的木材。我可怜的妈妈的棺材是黑色的。它一头大,一头慢
慢缩小,多么协调啊!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形状能如此巧妙地吻合人的体形吗?
要是床也一头大,一头慢慢小下去,那该有多好!不论我们平时习惯的或者偶
尔摆出来的躺卧的姿势是什么样的,不总是上身大并明显地渐渐往脚那头缩小下去
吗?不论我们如何伸展肢体,不总是上面大,头、肩膀、躯体,然而逐渐缩小到脚,
缩小到那个支撑我们全身的狭小基础吗?
马策拉特紧跟在棺材后头走。他手里拿着礼帽,尽管一伸膝盖就感到巨大的疼
痛,但仍然吃力地慢步走着。每当我看到他的颈项时,我就为他惋惜:他的杭骨突
出,两条抽搐的血管从衣领里钻出来,一直伸到头发根上。
搀着我的手的为什么是特鲁钦斯基大娘,而不是格蕾欣·舍夫勒或者黑德维希
·布朗斯基呢?她住在我们那幢房子的三层楼上,她可能没有名字,因为谁见了都
叫她特鲁钦斯基大娘。
走在棺材前面的是维恩克圣下和拿香的辅弥撒者。我的目光从马策拉特的颈项
溜到抬棺材人皱纹纵横的后脖子上。我必须把心头一种强烈的愿望压抑下去:奥斯
卡要坐到棺材上去。他要坐到棺材上面去敲。不是敲铁皮鼓,奥斯卡要用他的鼓棒
敲棺材盖。他们扛着棺材摇摇晃晃前进时,他要骑上去。奥斯卡要为那些走在棺材
后面、跟着神甫祈祷的人们敲棺材盖。当他们把棺材抬到架在墓穴上方的木板和绳
子上去后,奥斯卡仍旧坚持要坐在那口木头棺材上。在布道、敲小钟、焚香、洒圣
水的时候,他要在木头上敲出拉丁经文来。当他们用绳子把棺材放下去时,他还要
坚持坐在上面。奥斯卡要同妈妈和胎儿一起进入墓穴。当遗族和亲友用手抓上扔进
墓穴时,奥斯卡仍旧留在下面。他不想上来,他要坐在棺材缩小的那一头上,敲棺
材,如果可能的话,到了地下还继续敲,一直敲到手里的鼓棒腐烂了,鼓棒下的木
头也腐烂了,一直敲到妈妈为了我,我为了妈妈,各自为对方腐烂了,把肉交给了
土地和土里的栖居者为止;如果可能和允许的话,奥斯卡还愿意用小骨头敲胎儿细
细的软骨。
没人坐在棺材上,棺材在布伦陶公墓的榆树和垂柳下独自摇晃着。教堂司事的
一群杂色母鸡在坟墓中间啄虫子,它们不劳而获。队伍走到桦树间。我走在马策拉
特后面,特鲁钦斯基大娘搀着我的手,我身后是我的外祖母——格雷夫和扬搀扶着
她——文岑特挽着黑德维希的胳膊,小玛尔加和斯特凡手挽手走在舍夫勒夫妇前面。
还有钟表匠劳布沙德、海兰德老先生以及小号手迈恩,他只是没带小号,也不是醉
醺醺的样子。
安葬完毕,人们开始吊唁。这时,我才发现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也来了。他穿
一身黑,窘困地夹杂在那些人中间,他们正挨个儿同马策拉特、我、我的外祖母以
及布朗斯基一家握手,嘟哝着说上那么几句。我起先不懂亚历山大·舍夫勒干吗找
马库斯说话。他们不会认识的,恐怕以前从来没有讲过话。后来,乐师迈恩也插进
去同这个玩具店老板谈话。他们站在半人高的树篱后面,那种灌木的绿叶子用手指
一搓就会褪色,味道是酸的。这时正好轮到卡特太太带着她那个用手帕捂着嘴在冷
笑的、个儿也长得太快了点的女儿,在向马策拉特表示慰问,她还非得抚摩我的脑
袋不可。树篱后那几个说话的声音大起来了,不过听不明白。小号手迈恩用食指弹
着马库斯的黑上装,逼着他后退,随后抓住他的左胳臂,舍夫勒也动手抓住他的右
胳臂。他们两个还得注意那个被拽着的马库斯别让坟墓周围的界石绊倒,并一直把
他拉到林阴道上,给他指出出口的方向。马库斯好像感谢了他们给指路,并朝出口
走去。他戴上礼帽,不再回顾,而迈恩和那个面包师却还在背后目送他离去。马策
拉特和特鲁钦斯基大娘都没有发现我从他们身边溜走,不再接受慰问。奥斯卡装着
非去不可的样子,转身从掘墓人和他的助手们身边悄悄走过,随后拔腿就跑,也不
顾常春藤拦路,奔到榆树下,在公墓门口赶上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
“小奥斯卡!”马库斯不胜惊讶地说,“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马库
斯?我干了什么错事,他们要这副样子对待我?”
我也不知道马库斯干过些什么,便拉住他那汗湿了的手,领他走出公墓的敞开
着的铸铁大门。我们两个,我的鼓的保护人和我这个鼓手,也可能就是他的鼓手,
我们迎面遇上了舒格尔·莱奥,他同我们一样也相信天堂。
马库斯认识莱奥,因为莱奥是全城的知名人物。我也听人讲过舒格尔·莱奥,
当他还在神学院的时候,在红日当空的一天,世界、天主教的七件圣事、信仰、天
堂和地狱、生与死在他头脑里全都倒了个儿。从此以后,莱奥对世界的看法虽然是
癫狂的,但却完美无缺,光芒四射。
舒格尔·莱奥的职业,是穿着过分宽大而晃动的服装,戴着白手套,在葬礼之
后——只要举行葬礼,他就闻风而至,从来也瞒不过他——等候送葬的人们。马库
斯和我都知道,他是由于职业的缘故才站在布伦陶公墓的铸铁大门前,戴着温情脉
脉的手套,转动着海水般蓝的眼睛,嘴里一直淌着涎水,对送葬的人们唾沫四溅地
大讲废话。
这一天是在五月中旬,阳光明媚。树篱和树林上鸟儿成群。咯咯叫的母鸡通过
它们的蛋来象征不朽。空中嗡嗡声。大地新披绿装,清新无尘。舒格尔·莱奥戴着
手套,左手拿着破旧的礼帽,右手伸开五指,踏着轻盈的舞步——因为他确实受了
神恩——朝马库斯和我迎面而来。虽然没有一丝风,他却仿佛站在风中,身子向我
们倾斜,脑袋歪向一边。马库斯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把没戴手套的手伸过去,被
莱奥戴手套的手握住。这时莱奥流着口水,结结巴巴地说:“多美的日子!现在她
已经到了那个样样都便宜的地方。你们见到天主了吗?他刚走过,匆匆忙忙的。阿
门。”
我们也说:“阿门!”马库斯不仅附和莱奥关于天气的说法,而且还说他看到
了天主。
我们背后的公墓里,送葬人群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马库斯从莱奥的手套里挣脱
了手,总算还来得及给他酒钱,像他平素那样地瞥了我一眼,仿佛有人追他似的匆
匆向停在布伦陶邮局门口等候的出租汽车走去。
汽车扬起尘土,遮掩了逐渐消失的马库斯。我还在目送他时,特鲁钦斯基大娘
已经再度拉住了我的手。他们结成大帮小帮地走来。舒格尔·莱奥对所有的人表示
慰问,请送葬的人们注意美好的天气,逢人便问是否见到了天主,照例得到了或多
或少的酒钱,或者分文也捞不到。马策拉特和扬·布朗斯基付钱给抬棺人、掘墓人、
教堂司事和维恩克圣下。圣下窘困地叹着气,让舒格尔·莱奥吻他的手,然后用被
吻过的手向渐渐四下散去的送葬者打起祝福的手势。
我们,我的外祖母、她的哥哥文岑特、布朗斯基夫妇和两个孩子、没带妻子的
格雷夫以及格蕾欣·舍夫勒,坐上两辆普通的运货马车,经过戈尔德克鲁格,穿过
森林,越过附近的波兰边界,到比绍采石场去赴葬礼晚餐。
文岑特·布朗斯基的农舍坐落在一个坑洼儿里。门前几棵白杨树,据说是可以
用来避雷电的。他们转动铰链,打开了谷仓的门,让门倒在锯木架上,然后铺上桌
布。左邻右舍还来了不少人。做这顿饭花了不少时间。我们在谷仓门口聚餐。格蕾
欣·舍夫勒让我坐在她身上。先是油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