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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第九位寡妇-第17部分

小说: 第九位寡妇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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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她发现身边没有老驴了。她一下子站起来,看看大门。门锁得好好的。天色是早上四点的天色,老驴会从这么深的窑院翻墙飞出去? 
  她又醒了一会瞌睡,才听见磨棚里有响动。走到磨棚门口,她见老驴正慢慢围着磨道走。三十几年,它记得最熟的路是这没头没尾的路,是它给蒙上眼走的路。它走得可慢,就想她知道它还不是一堆驴肉,它还知道自己该干啥活,别把它杀了给驴肉店送去。她和这老牲口处了十六年,它的心思她可清楚,就像她的心思它清楚一样:在她答应天亮杀它的时候,它明白再没人护着它了。 
  葡萄一声不吱地抱住老驴的脖子。老驴觉着她热乎乎的眼泪流进它的毛皮里。它低着头,呼呼地撑大鼻孔喘气。 
  老驴死在第二天中午。 
   
  英雄寡妇中最俊俏的叫李秀梅。她是当年土改工作队女队长保的大媒,嫁给了一个残疾的解放军转业军人。她丈夫在军队当首长的伙夫,受伤瘸了一条腿,转业到县粮食局当副科长,两个月前给打成了老虎。李秀梅娘家在山里,穷,也得不到“英雄寡妇”的救济金和奖状,所以她带着给公家开除的丈夫回到史屯种地来了。他们把城里的家当卖了卖,在离葡萄家不远的地方打了一个窑。 
  村里的学生们头一天就围着瘸子看。不久便用废纸扎起小旗,在李秀梅家外面游行。还趴在窑院的拦马墙上,往下头院子里扔泥蛋子,石头,一会喊一声:“打倒瘸老虎!” 
  村里的人们也都不搭理瘸老虎,他瘸到史屯街上称一斤盐,供销社的售货员也说:“打不起酱油哇?装的!贪污那么多钱会打不起酱油,光吃盐?” 
  瘸老虎连自己媳妇也不敢惹,让他挑水,他瘸回来水洒了一半。李秀梅说:“你不会找一边高一边低的路走,那你不就两腿找齐了?!” 
  葡萄和他在井边碰上,对他说:“咱这儿井深,不会摇辘轳把打水可累着哩。” 
  他吃一惊,心想到村里一两个月了,还没人和他这样家常地说说话。他说:“是是是,井是深,有一百多尺深吧?” 
  “可不止。天一旱,咱这儿的井就只剩牛眼大了。” 
  他想,她说的对呀,因为井太深,看下去井只有牛眼睛那么大了。他看着井底深处牛眼大的光亮里,映出自己小指甲盖大的脸。那脸笑了笑。他听李秀梅说到过葡萄的混沌不省世事,不通人情。 
  葡萄说:“看你打水老费气,叫我给你摇吧。” 
  她把瘸老虎往边上一挤,一气猛摇,脸红得成了个熟桃子。她一面摇一边还和他说话。 
  她说:“城里又打上了。又打啥呢?” 
  “打老虎。” 
  “这回又打上老虎了。城里老虎啥样?” 
  他想,就我这样。他口上说:“那是给起的名。给那些倒霉蛋起的名。” 
  “谁倒霉了?” 
  “咳,谁碰上谁倒霉呗。弄个百十块钱,应应急,想着一有钱就还上公家。赶上打老虎了,说你贪污,要当老虎打。有人跳楼、上吊、卧轨,天天有自杀的。” 
  葡萄把水绞上来了。自杀,也就是寻短见,这一点她是明白的。那不就是城里打来打去末了自己打自己,自己把自己杀了么?她说:“咱这儿前两年也自杀了好几个。” 
  瘸老虎看着她。 
  “有一个投井了。要不咱村还不缺井呢。她一投井,农会就把它填了填。” 
  “谁呀?” 
  “农会让她招供。她不招,就投井了。她说她不知道她汉奸男人上哪儿去了。” 
  “哦。” 
  “该投河就好了。河是活的,井可不中,你往里一投,水咋吃呢。你说是不是?” 
  “城里打的老虎一般都不投井,上吊的多。上吊说是不难受,利索。”瘸老虎说。 
  “你说城里打,咱这儿也打?” 
  “谁知道。”瘸老虎让葡萄这一句话问得心情败坏起来。 
  葡萄帮瘸老虎把两桶水扶稳,看他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走了。 
  “中不中?”她大声问:“不中我帮你挑回去吧!” 
  瘸老虎忙说:“中中中。”他心想,她可不是有点不省世事人情?通人情的人现在该对他白眼。他冷笑着摇头,这地方的人还有葡萄这样没觉悟的。用他过去老首长的话,叫作愚昧未开,尚待启蒙。 
  葡萄把水挑下窑院,正往水缸倒,小狗咬起来。她想是村里的民兵来了。民兵爱赶吃晚饭的时候串门,到各家尝点新红薯,鲜菜馍。十月下霜,菠菜是最后一茬,家家都舍不得炒菜,都烙菜馍吃。葡萄见小狗又叫又跳,呵斥道:“花狗!咋恁闹人呢?!……”她脱下鞋扔出去:“你给我!……” 
  她一嘴没说完的话噙在舌头和牙齿间了。 
  推开的门口,站着孙少勇。他穿一身深蓝色咔叽,四个方方的口袋,和他过去的蓝学生服有些像。 
  葡萄说:“二哥!” 
  她奇怪自己一脱口叫得这样响亮、亲热。他又是十几年前去城里读书的二哥了? 
  少勇走下台阶,先打量她身体,又往她窑洞里看。她身体没有变,还是直溜溜的,胸口也不像奶娃子的女人,松垮邋遢。 
  “找谁呢?”她问。 
  “你说我找谁?”他说着只管往屋里去。 
  她把洗完菜的水端到猪槽边上,倒进正煮着的猪食里,又用木棍搅了搅。她眼睛就在他背上,跟着他进屋,站住,探身往这边瞅,又往那边瞅。等他转过身,她眼睛早就在等他了。 
  他看她好像在笑,好像是那种捣蛋之后的笑。小时候她常常蔫捣蛋。但不全是,好像还有点浪,像浪女人得逞了那种笑。 
  “找着没?”她问。 
  “你叫我看看孩子。” 
  “谁的孩子?” 
  “不管谁的孩子,叫我看看。” 
  葡萄正要舀猪食,少勇的手从她身后过来,拿过破木瓢,替她舀起来。她见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绷,太阳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货不咋会干活儿,到底十几岁出门做书生去了。也不知平时谁给他洗衣洗被单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他是还没死心——假如孩子长得像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给救活过来了。假如孩子长得像史冬喜那么丑,有俩大招风耳一个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谁?”她说。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搁哪儿了?” 
  “搁粪池里了。生下来就死了,不搁粪池搁哪儿?”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谁说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粪池里沤成粪,长成谷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馍的一小篮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着她。世上怎么有这么毒这么恶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来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点浪笑,让你不相信她对你就只有个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脚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驯顺起来。把她刚搁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马上明白她是怎么回事,那毒全是假的。 
  过后两人全闷声不响。又过一会,外头天全黑了。 
  “你把孩子给谁了?” 
  “你别问了。” 
  “像我不像?” 
  “问那弄啥?”她一翻身坐起来。 
  这时狗又叫起来。叫叫变成了哼哼,撒娇一样。 
  葡萄马上穿衣服,拢头发。她知道花狗听出了冬喜的脚步。等她提上鞋,冬喜已进到院子里。手上打个手电筒,肩上背一把大刀片。他提升民兵排长了,春喜跟在后面吹口哨。 
  “葡萄在家没?”他把电筒晃晃,看见葡萄他笑笑:“吃了没?” 
  “还没呢。” 
  “开会,一块去吧。” 
  “又开会?饭还没做呢。” 
  “我帮你拉风箱。”春喜说。 
  冬喜弯腰抱柴火,直起身全身一激灵。葡萄屋里走出个人来。 
  “冬喜来了?”孙少勇在黑暗里说。 
  “是铜脑哥?” 
  “啊。” 
  “啥时回来的?好长时间没见了。” 
  “我不是常回来吗?听说你老是互助咱葡萄,老想和你说谢谢。” 
  “一个互助组嘛。葡萄也挺照顾我们,给春喜做鞋呢。” 
  “咋不搬一块住哩?该不是你当民兵的嫌弃地主恶霸家的童养媳吧?” 
  “铜脑哥,我咋不明白你说啥呢?” 
  “这还不好明白?想娶她,你就正经娶,别偷偷摸摸,大晚上打电筒往这儿窜。不想正经办事,就离她远点。” 
  “铜脑哥,你是共产党干部……” 
  “可不是?老干部了。所以有资格教育教育你。她是我弟媳妇,没错,不过共产党讲自由婚姻,自由恋爱,没说不让娶弟弟的寡妇,你孬孙动她什么念头,揩两把油什么的,你就记着,城里公安局长常找我看病。” 
  “铜脑你把话说明白!好赖我叫你一声哥,你说的这是啥话?” 
  “我说得不能再明白了:葡萄是我的人!” 
  春喜在厨房听外面吵架,放下风箱把子跑出来说:“铜脑哥,我哥有媳妇了,过年就娶。” 
  这话没让少勇止怒,他更压不住了。他说:“好哇,这儿揩着油,那儿娶着亲。那你和葡萄算怎么回事?” 
  “我操你妈铜脑!我和葡萄有一点事我明天就让雷劈死!不信你叫她自己说!”冬喜又叫又骂,把手电筒的光划拉的满地满天,划到人脸上,人脸就是煞白一团。然后他的手电停在自己面前,说:“我要对葡萄有半点坏心,我娶的媳妇生不下娃子!” 
  少勇信了。冬喜比他小两岁,从小丑得出名,也老实得出名,他和葡萄能有什么事?葡萄不过是急了,一顺手拉他过来垫背。那个孩子一准是他孙少勇的,为了个什么原因她翻脸不认人,死活不承认,他看不透。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孙少勇不用急着回城里去,他想住下来,看看葡萄究竟藏了什么苦衷。他跟着冬喜、春喜和葡萄走到街上。会场在孙家的百货店,现在改成史屯镇的“文化教育活动室”,墙上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大画像,还挂着志愿军和平鸽的年画。人们一见孙少勇,都上来递烟给他抽,他嘻哈着退让了。 
  史修阳念戏文似的抑扬顿挫地、摇头摆脑地朗读了两段报纸文章,然后蔡琥珀催大家发言。谁也没言可发,史修阳又念了两段报纸。蔡琥珀说起了朝鲜前线的喜讯,又说起美蒋窜反大陆的敌情。最后她说:“咱史屯也有敌情哩。” 
  有人问她啥敌情。 
  蔡琥珀说:“有个富农闹着要摘帽子。他亲戚从陕西来,说那边有六十亩地才定了个富农,咱这儿三十五亩地就把他定成富农了。他老委屈呀。” 
  铜脑坐在葡萄旁边,看她两手忙个不停,锥子放下拿针,针在头发上磨磨再去扎鞋底。锥子掉到地下,她刚弯下腰,他已经替她拾起来。他就在那板凳下面握住她的手。她嘴唇一掀。 
  “铜脑!叫你哩!……”冬喜说。 
  少勇抬起头,见一屋子烟瘴里浮着的脸全朝着他。他从容地把锥子搁到葡萄膝盖上,笑嘻嘻地问:“咋着?” 
  蔡琥珀两只眼睛尾巴上聚起两撮皱纹,笑着说:“欢迎老地下党员孙少勇回来给咱做报告!” 
  少勇说:“我回来是办私事的。可不是来做报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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