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512-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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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摇摇头:“我说过的;我要骑着摩托车回家的。”
妈妈不说话了;她强忍着泪;为爸爸换上干净的秋衣秋裤;身上一处一处的伤口敷上云南白药;爸爸头靠的枕头;躺着的棉褥;都是白天晒过太阳的;又软和又热乎。他安详地叹口气道:“家里的床真舒服啊;玉娥;你给我弄点吃的来吧。”
乔乔赶紧说:“爸爸你喝酒吧;筲箕里有卤好的猪耳朵和猪尾巴。”
爸爸支撑着笑了一下;点点头。妈妈便下厨去张罗了;乔乔趴在床前;瞪着乌溜溜的一双眼睛;一下一下地拍着爸爸的胸口;以示安慰和保护。等到霄霄和妈妈在厨屋里切好了卤猪尾巴;温好了米酒;端过来时;爸爸已经睡着了。
天色刚刚泛青;残星还没退去;老祖母就拄着拐杖来了:“黑狗到屋了罢;我半夜听见台上的狗子吠吠的叫;就晓得他回来了。”她拄着拐杖;快快地走在儿媳妇的房门口;伸头伸颈地朝里看。冬天的大床上没有挂蚊帐;老祖母一眼便看见了一个包着白纱布的肿冬瓜似的脑瓜;不是她的黑狗又是哪个?她扶着门;眼泪汹涌地冒出来;瘫坐在门槛上;哀告地哭起来:“天啊菩萨啊;我一生里天天烧香拜菩萨敬祖宗;我做了么样伤末害理的事啊?要把我的儿害成这样?难怪我半夜里心就慌慌跳啊;可怜我的儿一个出门讨生活的伢啊;好生生地出门;怎么就给我还回来这么一个人啊……”
霄霄乔乔坐在床上穿新衣服;见祖母哭;嘴巴一瘪;又哭了。
“莫哭了莫哭了;腊月腊时的;一清早就坐在门口哭……”妈妈从水井边洗菜进屋;见状便蹙着眉。
黑狗模模糊糊地苏醒了;窗口涌进来浓浓的白雾;雾气里有着他自小就熟悉的稍草灰和炊烟的味道。他感觉着母亲的双手温暖的抚摸;他想要睁开眼;然而泪水在眼皮底下打着转。他开口道:“姆妈;我怕我会成个残废人。”
“我要是残废了;一辈子也就这样子了。都没个地方去讨个说法。”
“不讨不讨!我的儿;多少青壮年出门;都就这么音讯全无地没有了。你好歹给娘捡了条命回来。”
“姆妈;我要是残疾了;这么一家子人该怎么办呢?两个儿子我拿什么来养活呢?”黑狗睁开眼睛;无助地看着母亲;他的眼泪毫无顾忌地漫出眼眶:“姆妈;还有你;我要是残疾了;就不能养你的老了。”
母亲的眼睛里含满泪水;却镇定地拍抚着儿子:“我的儿啊;不怕!你自小就是条黑狗;只要沾点地气你就会活命的。你不会成残废人的。娘一生拜菩萨行善事;你不会成残废人的。”
黑狗看见;母亲的头发全都雪白雪白的了;春天他走的时候;她的头发还只是花白;发根还是乌黑的。平原上漫漫的黄菜花开;她送他送到船码头;船走了她依然不走……
他问道:“姆妈;我走了以后;玉娥对你好不好?玉娥对你不好的话;我的伤一好;就把她好好揍一顿。”
爸爸回来了;摩托车也神气地停在门口;台上的伙伴们都来看了;轮流跨上去;踮脚踩着踏板;双臂撑着车把;后头载着一个伙伴;“嘟嘟;嘀嘀;让路啊让路啊!”假装地骑了一回。然而;他们自顾自玩;两个小主人却惶惶然如同丧家犬;无论霄霄走到哪儿;乔乔都脚跟脚手跟手地随在身后。
隔壁家的念珠儿并没有来看热闹;她坐在太阳底下织毛衣;脚下烘着一只火钵子。她穿了一件五颜六色的花杂杂的毛衣;钉了大大小小的扣子;那是她自己的作品。兄弟俩慌慌地走过来。念珠儿抬眼瞅瞅他们;因为她正在编织毛衣;便像个矜持的少女一样;目光温柔;一言不发。
霄霄去堂屋端了把椅子来;乔乔也跟着端了一把椅子;挨着她身旁坐下来;默默地看她织一只小小的手套。“你是不是在给水牛织袜子?”以往;乔乔总开这种无人会笑的滑稽玩笑。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自己好笑;张开嘴巴哈哈哈哈地笑好半天。但今日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禾坪上;妈妈正在晾晒洗过的衣服;她晒了一件新衣;明黄色的翻领双排扣束腰短大衣;双袖撑开;高高地支在竹竿上;很是耀眼。那是爸爸去年给她带回来的新衣服;出门走亲戚时才会穿的。
“你们的妈妈要出门去了么?”念珠儿转过眼睛;充满同情地问兄弟俩。
“过了年;就去下江。”
“接外婆来家;还接我们的小舅舅和小舅妈。”
“哦!”念珠儿点点头;将手指上的毛线往长针上一挽;从容地一针一针地织了半晌;忧心忡忡地道:“她要是走了;你们的爸爸怎么办呢?他还躺在床上动不得呢。”
乔乔说;老屋的祖母要来住在家里。他的口气有所保留;因为念珠儿毕竟和她吵过架的。
“你们妈妈回娘家去了;又隔得那么远;还来潘渡么?”念珠儿尽心尽意地将村庄里的流言;中肯地告知兄弟俩:“台上的人都在说;你们爸爸全身都筋断骨折了;不晓得还医不医得好;要是落下残疾了;你们一家可怎么办呢?他既下不了田;耕不了地;还需要人服侍。日子一长;会拖累死你们的妈妈的……”
两个小男孩心头沉甸甸的;相视一眼;便起身走。他们哭丧着脸沿着长河;六神无主地商量。乔乔问道:“你说那个烂嘴巴丫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爸爸要是腿站不起来了;就成残疾人了。再也不能出去打工赚钱;在家里也不能耕田使牛了。”霄霄愁苦地说;“家里就没有钱了;妈妈也养不活一家人。而且她很嫌弃祖屋里的奶奶。”
“那我们怎么办呢?”乔乔满面惊恐地眼睁睁望着哥哥。
“家里没有钱;我们也上不成学了。”
河上的冷风将孩子的脸吹着吹着就吹成了红萝卜;他们如此凄惶;愁肠百结;手勾着肩;沿着河边好几个来回。回头赶紧去找妈妈。妈妈在门前“扎棉梗”;坐在庞大的棉梗和稻草垛间;满身的草屑;神色愁苦。
霄霄首先开腔道:“妈妈;过了年你真的要回下江去吗?”
“天天一页作业都不写;书都陈在屉子
里成黄历了。你们还想跟我去下江走亲戚么?”妈妈一听;柳眉倒竖;厉声道。自从爸爸回家;她的脾气似乎厉害了许多。
两个孩子一听;心更是沉到冰冷的水缸里了。垂头垂首站着;乔乔愣愣地低眼看哥哥。霄霄看着妈妈“扎棉梗”码出小树一样高的柴禾堆;心酸地问道:“那你去下江了还会回来扎棉梗么?”说着;眼泪一涌;叭嗒叭嗒地落下来。
“你当一捆柴禾要烧一辈子啊?供你们一家老小过完正片就很好了。”妈妈没好气地。可一抬头;见霄霄和乔乔并排站着;各蓄了满眶的眼泪。
“你们怎么啦?腊月腊时的;又和谁闯下祸了?啊?打架打输了?输了去打赢了再回来!”妈妈声音尖尖地叱问;将老粗一把棉梗;嘎吧嘎吧地在膝上折断;折得膝头火辣辣地疼。她心火一起;抽出一根棉梗;起身便要来打他们。
“你是不是要回下江去?呜呜呜;你回去了就不会再到潘渡来了;呜呜呜呜呜!”
“你不要回下江去!我们都不上学了;上学太费钱了。我们天天都到河边放鸭子;我们养很多鸭子;把爸爸也养起来。”
“把祖屋里的奶奶也养起来。呜呜呜。不用你操心的……”
“你不要回下江去;不要回你自己家去。就在我们家好不好?”小兄弟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承担了许多生计大事。“妈妈!呜呜呜;妈妈!呜呜呜……”那小的男孩;就像在野外和孩子打架;哇哇哇地仰面长哭回家来;一路喊着妈妈;妈妈;好不伤心。
妈妈愣住了;握着那根棉梗;看着两个哭得呜呜哇哇的儿子;皱着脸;抿嘴微微一笑;眼里便漫出泪来。她慢慢低身坐回到柴草堆间;将手上那根棉梗在膝头用力一折……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那夜;爸爸的好朋友四黑子几个;还来家里帮着打糍粑。妈妈蒸了满满一锅糯米;石头碓窝里盛着热腾腾的糯米团;男人们个个执着一支木棒;站稳脚;嘿嚯嘿嚯地喊号子;一齐捣着石碓窝里的糯米团黏糊软和了为止。
四黑子说:“黑狗得亏你回来了哇;再不回来我都要累死了!玉娥她天天给我搭信搭信的;空个几天她居然就不肯!你不晓得我这一年有几多劳苦。全村的女人们都很踊跃!”
黑狗躺在床头;他笑嘻嘻地回敬道:“老伙计;那就多谢你吵。等我身体好了;会去你家还工的。我不赖账的。哈哈!”
满屋的男人们都哄堂大笑开了;霄霄和乔乔也跟着呵呵傻笑。四黑子见了骂道:“伢子家懂个么事?你们笑个卵子呀笑?”
乔乔翻着眼睛反驳道:“那你笑个卵子?”
玉娥在灶门口伺候着一只小风炉;砂罐里头是为爸爸熬制的中药;是老祖母求来的方子;专门治愈筋断骨折的大伤。她拿一把小蒲扇细细地扇着风炉里的火;外头的喧笑令她满面绯红;却一声也不作;在潘清波和他的朋友们面前;玉娥依然保存着一个新嫁娘的娇矜。
每天都有晴好的太阳;爸爸可从床上下来;挪到屋檐下的阳光地里;盖上棉被躺在藤椅上。他整个人都瘦了;面上和身架皆骨头支棱。肤色倒白皙了些;双目黑亮沉郁;温柔地、久久地注视着门前的长河;水上结着一层薄冰。田野里生着青绒绒的麦垄。他对兄弟俩说:“你们的爸爸不会成残废人了!我感觉到身上的骨头正在长拢。过了年;我肯定就能走路了。”
大年初一早上;爸爸给霄霄和乔乔赏了一个红纸包的压岁钱。妈妈和祖母;也各有一份。老的小的;接过压岁钱时的喜悦表情;令爸爸生出无言的欣慰。正月里的头几个日子;家里都有朋友们来喝酒;妈妈在厨房里切卤菜;煎鱼;温酒;做火锅。兄弟俩放了心;便又心安理得地欢活起来;和台上的伙伴们聚集在一起;带着烟花、火鞭、万花筒、冲天炮;去远远的田野上放爆竹;放野火烧荒;烤红薯和玉米;从家里偷出来的腊香肠;野鸭和米糍粑汇合;伙伴们聚餐。夜晚在荒沟里点燃的野火;红焰腾腾的;烧红了半个黑夜。孩子和家养的黄狗成群结队地在台上出出人人;气势扬扬;呈天不管地不收之态。
过完了元宵。天上下起了蒙蒙的雾雪;气温反倒比腊月里冷了。打工的人们就在这样的天气里;背着一床棉被出门去了。爸爸坐在屋檐下;和他们一个个地打招呼。男人们问道:“黑狗;你不出门了吗?”
爸爸轻松地说:“不打算出门了;我打算就在家里种地。”他招呼他们进来坐一会儿;再赶路也不迟。
那些人就放缓了步子;他们将行李搁在窗户底下;拿椅子坐在屋檐下。
“黑狗;其实谁他娘的想出门呢?谁不想在家里守着田亩老小;舒舒心心过日子?在家里终归没人欺负你把你不当人罢?可是;出门到外面打工终归是条养家的路。”
“种地真是种伤心了;棉花也贱;稻谷也贱;辛辛苦苦地耕地薅草。倒搭上肥料农药;日他娘到头来一样都变不出钱来。在城市里哪怕捡荒货捡垃圾;都比家里种十亩地强。”
爸爸陪着他们叹气:“是啊;谁说不是这回事呢?出门在外没一天不受气受累的;就仿佛乡下人都不是娘养下来的。”。然而;他说:“可田里的地总是要有人来种的。再说;我出门也真是伤心了。再不出门了。”
他的朋友们就嘲讽道:“等着吧;你种一年地;倒莫名其妙欠他娘的一身的款项。都是驴打滚的利息。”
黑狗笑一笑;叹口气;双方都沉默着说不出话来了。他们抽着烟;望着长河里破冰的绿波荡漾的春水;田野的油菜花开成了黄灿灿的无涯的花海。一只船从远方突突突地驶来了;上头已经坐了许多出门的民工;爸爸的朋友们赶紧招手;招呼船泊到木粜边。他们背起了行李;紧一紧裤腰带;往河畔走;回头又对潘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