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卫星情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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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瓜?”
“以前你对我讲过的夏日午后电冰箱里的冷藏黄瓜,不记得了?”
“那么说,我是讲过的。”我想了起来,“那,可有点用处?”
“有些。”
“那就好。”我说。
堇言归正传。
“敏的公寓就在餐馆附近,走几步路就到。大并不大,但很漂亮。洒满阳光的阳台,盆栽的赏叶植物,意大利皮沙发,一流的音响,配套的版画,停车场的‘美洲虎’。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同丈夫一起住的房子位于世田谷的什么地方,周末回去。平时就一个人吃住在公寓房间里。你猜在那房间里她让我看什么来着?”
“装在玻璃展柜里的马克·鲍兰最心爱的蛇皮凉鞋摇滚乐发展史上必不可少的珍贵遗物。一片鳞都没有剥落。没沾土的部位有本人签名。追随者们一见神迷。”堇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要是有以无聊玩笑为燃料行驶的汽车发明出来,你大概能跑很远。”
“不过嘛,智能枯竭这种事世上也是存在的。”我谦虚道。
“0K,这且不论,现在你好好想想看:我在那里看到了什么?猜中了,这儿的账我来付。”
我干咳一声说:“给你看了你现在穿的豪华套装,让你穿这个上班。”
“中。”堇说,“她有个身材和我差不多的好友,那人极有钱,衣服多得不得了。世界也真是莫名其妙,既有衣服多得立柜装不下的,又有我这样袜子都左右不配对的。不过算了,这个。总之她去那位好友家里为我讨了一抱‘多余’的衣服回来。细看能看出多少有点过时,但一般看不出来吧?”
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我说。
堇满意地笑了:“尺寸谜一样正相吻合。连衣裙、衬衫、半身裙,什么都正好。只是腰围尺寸要收紧一点点,但扎上皮带也就不成问题了。鞋嘛,碰巧和敏的大致相同,就把她不要的鞋拿了几双来,高跟的,低跟的,夏天的凉鞋……全是带意大利人名字的。还顺手牵羊讨了手袋,化妆品也稍带一点儿。”
“活像《简·爱》。”我说。
如此这般,堇每周去敏的事务所三次。她身穿连衣裙,脚蹬高跟鞋,甚至化了淡妆,乘通勤电车从吉祥寺赶到原宿站。我怎么都难以置信她居然好端端地赶上了上午的电车。 除了赤坂公司里的办公室,敏还在神宫前开有自己的小事务所。那里只有敏的办公桌和助手(即堇)的办公桌,只有文件柜、传真机、电话机和便携式电脑。一个房间,带有近乎敷衍性质的小厨室和淋浴室。CD唱机有,小音响有,西方古典音乐CD有一打。房间位于三 楼,窗口朝东,可以望见外面的公园。一楼是北欧进口家具展销厅。位置距主要街道稍拐进一点,街上的噪音几乎传不过来。
一到事务所,堇就给花换水,用咖啡机做咖啡,然后听录音电话里的口信,确认便携式电脑里的伊妹儿。若有伊妹儿进来,便打印好放在敏桌子上。大多是外国公司和代理商发来的,差不多不是英语就是法语。有邮件便启封,显然没用的扔掉。电话一天有几个打进,也有外国来的。堇问清对方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有事问什么事记录下来,转到敏的手机上。
敏一般下午一时到二时之间来事务所,待一个小时左右,给堇以必要的指示,喝咖啡,打几个电话。有需要回的信便口述让打在文字处理机上,或直接发伊妹儿,或用传真发出。大多是内容简单的事务性信函。也有时候堇为她预约美容室、餐馆和壁球场次。这些大致处理完毕,敏和堇闲聊几句,之后便又跑到哪里去了。
堇一个人留守事务所,几小时都不和人说话的时候也是有的,但全然不觉得寂寞或无聊。她复习每周请人教两次的意大利语,记不规则动词变化,用录音机校正发音。打开硬盘里的信息,把敏着手做的主要工作内容装进脑袋。敏的业务,大体如她在婚宴上说的那样。她同外国(法国为主)小葡萄酒制造商签订了独家代销合同,进口葡萄酒,批发给东京的饭店和专卖店。有时也染指西方古典音乐演奏家的招聘工作。当然,负责复杂的实际操作的是专业性大代理商,她所做的是策划和最初阶段的安排。敏最拿手的是发现还不怎么叫座的年轻而有才华的演奏家,把他请来日本。
堇不清楚敏的这种“个人事业”有多少利润可赚。一来财务软件橡是单独保管的,二来软件里有的东西没有密码打不开。不管怎样,只消能同敏说话,堇就按擦不住兴奋,胸口跳个不停。她在心里念道:这是敏坐的椅子,那是敏用的圆珠笔,那是敏喝咖啡的杯子。敏交待的事,哪怕再小她也尽心竭力。敏不时邀她一块儿吃饭。出于葡萄酒业务需要,敏要定期转一转有名助餐馆,将种种信息输入脑袋。敏总是点白肉鱼(偶尔点鸡,剩下一半),不要甜食。葡萄酒目录单研究得很细,最后选定波尔多,但本人只饮一杯。“你随便喝好了!”敏说。可堇就是再能喝,一个人也喝不了多少。因此,昂贵的波尔多葡萄酒总有一多半剩下,敏却不甚在意。
“两人要一瓶波尔多不太浪费了?一半都喝不掉。”一次堇对敏说。
“不怕的,那。”敏笑道,“葡萄酒这东西,剩的越多,店里能品尝到的人越多:从斟酒员、领班到最下面倒水的人。这样,大家都可以记住葡萄酒的味道。所以,点高级葡萄酒剩下算不得浪费。” 敏端详了一会一九六八年酿造的梅多克(译注:法国西南部有名的葡萄酒产地。),从多个角度认真品尝一番,俨然在琢磨文章的风格。
“凡事都是这样归根结蒂,最管用的是开动自家双腮掏自家腰包来学,而不是书本上得来的现成知识。”堇拿起酒杯,学敏的样子小心翼翼啜一口葡萄酒,送入喉咙深处。沁人心脾的余味在口中滞留数秒,旋即像夏天树叶上的晨露蒸发一般利利索索地消失了。这么着,舌头得以作好品尝下一口菜的准备。每次同敏一起吃饭交谈,堇都有所收获。在自己有那么多不懂的东西这一事实面前,堇不能不感到惊愕,也只有惊愕而已。
“这以前。我一次也没考虑过要成为自己以外的什么人。”一次,也是因为比以往稍稍多喝了一点儿葡萄酒的关系,堇毅然向敏说出心里话,“但现在有时很想成为你那样的人。”
敏一时屏住呼吸。随后像改变主意似的拿过葡萄酒杯,凑到唇边。由于光线的作用,一瞬间她的眸子仿佛染上了葡萄酒的深葡萄色,平日微妙的表情从她脸上遁去。
“你恐怕还不了解我,”敏把酒杯放回桌面,以平和的语调说道,“这里的我不是真正的我。距今十四年前,我成了真正的我的一半。如果在我还是原原本本的我的时候见到你,那是多么好啊!可事到如今,怎么想都没用了。”堇大为意外,一时目瞪口呆,以致当时理应问的都错过机会没问十四年前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成了“一半”?“一半”究竟怎么回事?结果这谜一般的话语更加深了堇对敏的向往之情。好一个奇女子!通过断断续续的日常交谈,堇得以把握了关于敏的几点情况。敏的丈夫是日本人,年长五岁,曾在汉城大学经济系留学两年,讲一口流利的韩语。为人宽厚,极有工作能力,实际上是他在给敏的公司掌舵。虽说公司里族人多,但讲他的坏话的人一个也没有。
敏幼年时钢琴就弹得好。十几岁时,已在以少年音乐家为对象的几个比赛上获得了最佳演奏奖。其后进入音乐大学接受名师指导,继之被推荐赴法国的音乐学院留学。从舒曼、门德尔松等后期浪漫派到弗兰克、拉威尔、普罗科菲耶夫等等,她都是节目演奏的中心人物。
感觉敏锐的音色和无懈可击的技巧是她制胜的法宝。学生时代就举办了几场音乐演奏会,反响也好。作为钢琴演奏家的前程在她眼前光闪闪地铺展开去。但是,也是因为留学期间父亲 病情恶化,她合上钢琴盖回国了。自那以来手再没碰过键盘。
“怎么好那么轻易放弃钢琴呢?”堇不无顾虑地问,“不想说,不说也可以。可怎么说呢,我是觉得有点费解。毕竟在那以前你为当钢琴家牺牲了很多很多嘛,是吧?”敏声音沉静地说:“我为钢琴所牺牲的不是很多很多,是所有…切,自己成长过程中的一切。钢琴要求我付出我的全部血肉作为供品,而对此我从没说出半个不字,一次也没有。” “既然这样,放弃钢琴就不觉得可惜?都已到了只差一步的地步。”
敏像是反要对方回答似的定定地注视堇的眼睛,视线很有穿透力。一对瞳仁的底部,犹如急流中的深渊似的捉对翻卷着几道无声的波澜,而其复原尚需一点时间。
“问多了,对不起。”堇道歉。
“哪里。只是我表达不好。”
这个话题在两人之间再未提起。
敏在事务所里禁烟,不喜欢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吸烟,所以堇开始工作后不久便决心戒烟,但进展颇不顺利,毕竟以往一天吸两包万宝路来着。此后过了一个月,她像被剪掉长拖拖大尾巴的动物似的失去了精神平衡(虽然很难说这本是赋予她性格特征的一项资质)。理所当然,她时不时深更半夜会打来电话。
“想的全是烟。睡不实,一睡就做恶梦,不争气的便秘也来了,书看不下去,文章更是一行也写不出。”
“这情形戒烟时谁都要碰上,多多少少,一时半时。”我说。
“说别人怎么说都容易。”堇接道,“首先你生来就没吸过烟,不是吗?”
“如果说别人都不容易,这世界可就阴冷透了危险透了。”堇在电话另一端久久沉默,东部战线的亡灵们搬来的那种滞重的沉默。
“喂喂,”我招呼道。
堇这才开口道:“不过说实在话,我写不出东西恐怕不完全是戒烟的缘故。当然那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不全是。或者说戒烟似乎成了一种辩解‘写不出来是戒烟的关系,没办法啊’。”
“所以格外气恼?” “算是吧。”堇少见地坦率承认。“而且不光是写不出来,最叫人不好受的,是对于写作这一行为本身不能像以前那样充满自信了。回头看一下前不久写的东西也觉得毫无意思,连自己都不得要领,不知想要说什么,干巴巴的。感觉上就像从远处看刚刚脱下的臭袜子一下子掉在地板上。想到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特意写这种货色,话都懒得说了。”
“那种时候,只要半夜三点多打电话,把坠入平和而有符号意味的梦乡的某个人象征性 地叫起来就行了嘛!”
“我说,你可曾感到迷惘:不知自己所做的对还是不对?”
“不迷惘的时候反倒少有。”我说。
“真的?”
“真的。”堇用指甲“喀喀”叩击前门牙。这是她想东西时的坏毛病之一。“说实在的,这以前我压根儿没有那种迷惘。倒不是说对自已有信心或坚信自己有才华什么的,不是那样。我也没 傻乎乎傻到那步田地。我晓得自己做事虎头蛇尾、我行我素。但迷惘不曾有过。误差虽然多少有,但总体上还是相信自己在朝正确方向前进。”
“迄今为止是幸运的哟,”我说,“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