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3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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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牵峰骆驼走进街里,驼背上,摞着一桶桶酒;高高的双峰间,坐个小丫头。汉子长身长脸络腮胡须,与骆驼配在一起,格外伟岸。小丫蛋有六七岁,往下一扑,骑在老王的脖梗上。胭花活了,满脸是笑,举起双手。“干娘!”丫蛋稚声嫩气地叫,一扑,栽进胭花的怀儿。
晚上,老王歇在后院耳房。对泥巴腿文化人,我特别有感情。我说:“怎么跑买卖了?”
老王说:“文化站让镇政府租出去,开了酒吧包房。”
啊,一个乡间文化人,经商,往北走,闯荡被称为黄金线的死漠,原来是一种逃避呀。
我说:“孩子这么小,就带出来。”
“把甜丫寄放在这儿。”老王说。
前面闺房,传来胭花和甜丫的笑闹声。甜丫钻进胭花被窝,摸索那对鲜嫩的花苞,胭花咯咯笑。甜丫赛脸了,用嘴吮奶头,胭花激灵朝后一缩,一脚将甜丫踹开。甜丫愣住,咧咧嘴,要哭,胭花忙心疼地把她揽回被窝。
我说:“孩子跟胭花真亲。”
老王抬起头,盯住我,说:“甜丫头一回见到胭花,就从骆驼上扑下来,栽进她的怀儿,叫‘干娘!’怪了?”
我说:“缘分。”
老王说:“胭花是黄花闺女,人家爹、娘能乐意?不知道的,寻思是我教唆的。”
我笑道:“哪能呢!”
老王说:“皮洛就讥刺过我:你挺会调教闺女呀。”老王下炕,趿拉鞋走出耳房,冲前屋召唤:“甜丫!”
笑闹声住了。甜丫回道:“爸!”
胭花推开闺房后窗,鬓发蓬乱,问:“做啥?”
老王说:“让甜丫来一趟。”
胭花道:“啥事?背着我?”
老王没吭声,缩回屋,盘腿坐在炕上,喘气。
过会儿,甜丫进来了,站在灯影外,大概有生人,小丫头低下头,等着。
老王双手撑波棱盖,沉下脸:“我说过你没,甭叫她干娘。爸说话等于放屁?嗯!”
甜丫咬住嘴唇,不吱声。我看出,她小心眼拧着哪。孩子离开亲娘,父亲奔波在外,小小人儿被扔在半路上,有这样一个“干娘”,将她收进屋里,够幸运了。我说:“算了。”
甜丫用眼睛剜我一下,好像疑心我撺掇了啥,扭身便走。老王脸挂不住,吆喝:“甜丫!”
我忙劝阻:“甭管了。”
老王涨红脸,骂道:“小驴粪球,又臭又犟!”
胭花一股风卷进来。她穿得很少,身体散出暖乎乎馨香,指戳老王:“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少管俺娘俩儿的事!”
胭花见老王不吭声,一屁股坐上炕,两条光裸的腿盘上来,插在俩爷们儿中间,问:“听见没有?”
西屋听见动静了,胭花娘嚷句什么。胭花扬脖儿道:“娘,你甭管!”
伍士堂躺下了,还是在独自喝夜酒?瘪屁都没放一个。
老王告饶了:“中,中。我敢管你娘俩儿的事吗!”
我咧嘴一笑。
胭花“砰”地摔门,回去了。
窗外,浮云汹涌,牲畜咀嚼草料声,扑噜扑噜的响鼻声,生气勃勃地传过来。我和老王有点累,换个姿势,仰靠在被垛上。夜渐深了。老王问:“困不?”
我摇摇头,乡间夜话令我痴迷。我说:“把丫蛋搁这儿,放心,边地人好交。”
老王来了兴致,忽悠坐起,说:“汉人不可交,蒙人可交。但蒙族人有十个好,一个不好就翻脸。”
我笑道:“混血儿好。”
老王一拍脑门,笑了。
我们俩一见如故,越唠越亲近。我胆子大了,总觉得他和邮电所那个少妇,真实些。我问:“咋没凑合下去?”
老王说:“以前行,好歹算个干部。镇里把文化站卖了,我跟镇长干得冒烟咕咚!打那后,咱里里外外就灰了。她连我的名儿都不屑提,我比她大六岁,她居然张口闭口地管我叫——你猜,叫什么?她管我叫大叔!”
七、送老王
老王上路了。我和向导兼保镖伍老爷子,护送老王。我暗暗惊讶,老爷子背杆枪,腰间系根麻绳,精神得像换了个人!一行三人,慢慢朝沙坡上爬去。多少回,我扒住耳房后窗,朝外望,巨大的沙坡上,过往旅蒙商和骆驼变得很小很小,一点点走进窗框里,一点点翻过窗框上沿,珍珠似驼铃声坠下来……
我们爬上沙脊,空气炙热,蜃气蒸腾,一只鹰,缓缓盘旋,黑压压翅膀遮没阳光,羽肋白骨分外清晰。留在沙坡下的脚印,大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沙砾钻进鞋窠,咬得脚底血烂。若光脚走,沙地烫得扎心。怎么走都不行,怎么都得走,头重脚轻,昏昏沉沉。鹰影落在沙地上,像一只蝙蝠。伍老爷子的影子,皮肉皴皱,像穿山甲,在地上簌簌爬,怎么也撵不上那只“蝙蝠”。老爷子摘下枪,我说:“野物不挡道,就甭使枪。”
“咋?”
“你养儿育女,人家也生儿养女。人和人,人和野物的日子,是连在一起的。”
老爷子剜我一眼,狠狠啐口唾沫,说:“光景艰难那阵儿,一只野兔,救活过一家人!你知道吗?”
老王说:“这片沙区,春秋战国时森林密布,曹操东征到辽西,派工兵伐木开道。唉,森林到哪儿去了?更古远时,这里被水淹了。船上载满逃生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抓挠船帮,拼命朝上爬。船剧烈摇晃起来,一个人也容不得了。一位须发雪白的老兵挺身站立,拔出军刀,在船舷上乱砍,鲜血激溅,数不清的手指劈里啪啦掉落舱内,水里的人张扬着光秃秃的血手,呼儿唤女,哭爹叫娘,下饺子一样沉下去。”
伍老爷子盯住地上的“蝙蝠”,一抬枪口,“砰”,鹰在空中一顿,血花溅闪,苍黑的躯体朝内蒙那边划去。我和老王吃一惊!老爷子头都没抬,瞅都没向天空瞅一眼!
伍老爷子泪水满脸,说:“都知道那个故事,船逃生了,老兵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太阳变得混混沌沌,骆驼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叉开腿,死撑住沙地。前方,白色烟尘沉重地掀起,沙坨奔涌,天昏地暗,沙暴!若是沙暴迎面过来,两个人手拉手,把嗓子喊破,彼此才能听见句什么。万幸!沙暴是从前方几里外横扫过去的。我仍感到热浪扑脸,沙砾簌簌飞扬。骆驼哆嗦着,阖上眼睛。我被强风噎得喘不过气,耳膜鼓胀,山呼海啸。
半个小时后,风过去,沙暴过去,世界分外宁静,沙海波纹典雅美丽。伍老爷子“噗噗”吐嘴里的沙子,仄歪头,抠耳朵,脱下衣裳,一抖,沙粒如雨。我难受起来,和老王一起,脱掉上衣。我们的脖颈、胸脯、肚皮上,粘满沙粒,麻人!
伍老爷子脱得一丝不挂,说:“把裤子扒下来。”
我龇牙一笑。
伍老爷子吼道:“沙子叫汗一沤,卡巴裆稀烂,能杀死你们俩兔崽子!”
老王赶忙脱下裤子。
我脱掉裤子后,神情奇异的亢奋!
伍老爷子拨了下稀松瘪塌的老二,哈哈笑道:“带劲!赶路呀!”
沙暴过后,热浪沸腾,三个赤裸的男人闷头跋涉,没有脚步声,没有蹄声,驼铃声习惯得听不见了。我觉得浑身着火,干渴得要虚脱。那只鹰,血淌完了吗?我死命想那黏湿湿的血水,喉结咕涌……翻过一座沙山,又一座沙山,沙坡下,露出一汪水泡。水泡边缘,稀拉拉点缀着沙蒿、苦艾,水灵灵摇曳。我眼睛亮了。
伍老爷子怪叫一声,抱住猎枪,滚下沙坡。
老王紧跟着翻滚下去,沙坡上扬起两缕干烟,缓缓升起。骆驼没有动,负载着货物像一座山。浑浊的水面上,漂起骆驼模糊的身姿。老王站在水里,招呼我:“下来呀。”
我出溜下去,一泡死水,火烫,恶臭,急忙跳出来,恶心得要吐!
老王用两只手捧起黏丝丝绿水,狞笑着,“呼噜”扑进嘴里。
伍老爷子游目四瞩,一群浅黑色蝌蚪甩动小尾巴,活泼地游弋。老爷子猛地一扑,一个踉跄,头扎进水中,呛咳着站起来后,掌心攥满小蝌蚪,痒溜溜滑。他一把捂进嘴里,腮帮蠕动,贪婪地咀嚼。
我看呆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伍老爷子朝水泡对面望去,沙坡倾斜,天空倾斜,整个世界倾斜。一只公狼站在沙脊上,俯瞰着我们。伍老爷子端起猎枪,沙狼嘴丫扯开,嘴巴大得骇人,血红的舌头簌簌颤。我一抖!枪响了,枪托朝后一坐,伍老爷子跳起来,一缕蓝烟在枪口缭绕,公狼滴拉着血,消逝在浑黄的漠色里。
我们爬上沙坡,顺沙脊向北,向北,泛青的内蒙古草原渐渐展露出来:零星的毡包,木轮奇大的勒勒车,潇洒的牧羊犬,歪骑在马上的汉子,悠闲地点缀着另一个世界。
老王搂住我的肩膀,干裂渗血的嘴唇颤抖,喉咙嘶嘶响,我眼睛潮了。他牵着骆驼,向前方走去。旅蒙商们,从辽西贩去药品、布匹、玛瑙首饰、大桶的酒,从内蒙驮回羊皮、奶酪、茶砖。驼铃叮咚,古老的商旅兴旺不衰。
伍老爷子站在沙脊尽头,他是向导,职业使他到此为止,他是保镖,把一个活人送出了边界。老人打个喷嚏,扭身往回走去。
八、坐在尾巴上的人
伍老爷子要爬起来,右肩死拉疼!他疑心被头没压实,炕沿贼风潲的。炕席滚烫,嗅到股煳焦味,睡一宿竟没出汗?摸摸懈松松大腿,摸摸咯楞楞肋巴骨,一条身子冰凉,心知异象,糟了!
老爷子硬撑起,端着装苞米粒的罐头盒,朝对街走去。日头爬上三竿,他来晚了,伍老爷子头一回误事!墙根下一堆老头,兴奋得骚乱起来,呜呜噜噜讥诮他。下五道棋时,伍老爷子手哆嗦不停,患了鸡爪疯,心里明白,手不听使唤,偏偏将子搁在能让对方吃掉的地方。噗!对手毫不留情,一口吞掉它。伍老爷子无可奈何了,活到头了!他赌了一辈子,末了,仍旧得输,没听说谁是赢着走的。不可能!
老爷子惶惶不安,把上吊绳掖炕席底下,压上被垛,不能让伍士堂知道。他没活够!谁能活得够呢?
伍老爷子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细狗偎住他,陪主人打蔫儿。老家伙们居然像拿自己的东西,掠过他的罐头盒,恬不知耻地使他的苞米粒。伍老爷子眼角斜都不斜,充满了鄙弃,哈喇子挂在嘴角,拉丝,醒着和睡着,他已经分不清了。
伍士堂要送爹去北镇,瞧坐堂的中医。老爷子手疯噗噗抠住炕沿:“不……去,甭祸害我。”
伍士堂央求地瞅我。我俯下身,说:“那位先生瞧病,狠,用药如用兵,几服药就能把病拿下来。”
伍老爷子闭住眼睛,眼皮哆嗦,说:“我这辈子,没求过人。”
屋里人明白,镇上先生谱大,难侍候。行医这个行当,官不欺,民不扰,连土匪都不劫,把先生惯的。但老爷子更倔!
皮洛叹口气,说:“顺着老爷子吧。”
甜丫拨开大人们,爬上炕,跪在老爷子脑畔,尖声叫道:“太爷!”
伍老爷子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应道:“丫儿!”
甜丫大声问:“我爸过边界了吧?”
“我……瞅他过去的。”
“去外蒙的边界?”
伍老爷子吃一惊,眼睛白翳蒙蒙:“他去外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