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杨绛-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早,记得快,字又写得好,记录照例是她的事。
经过一番冷场,傅今点了余楠的名。余楠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他从自己听了首长的讲话如何受到鼓舞谈起,直谈到今后要发挥一技之长,和同志们同心协力,尽量做出贡献,他谈得空洞些,却还全面,而且慷慨激昂,因为他确信自己是爱上了社会主义,好比他确信自己决不抛充宛英一样。可惜他乡音大重,许多人听不大懂。那位居住法国多年的朱千里接着谈。他说同意余楠先生的话,接下就谈他几十年寒窗,又谈到他的种种牢骚,海阔天空,不知扯到了哪里去,也不知谈的是什么,许彦成但愿他把时间谈完,自己得以豁免。准知朱先生忽然咳两声说:〃扯得远了,就到这里吧。〃大家舒了一口气。许彦成生怕傅今点他的名,只顾低着头。他觉得这种发言像小学生答课题。答得对,像余楠那样,他也觉得不好意思。答得不在点儿上,当然更可笑了。首长的话他不是没有仔细听;他还仔细想过,感慨很多。可是从何说起呢?在这个会上谈也不是场合。杜丽琳这次开会还是坐在许彦成对面,瞧他低着头不肯开日,就大大方方地接着谈了几点〃粗浅的体会〃,内容和余楠的相仿,只是口齿清楚,层次分明,而且简简短短。大家对这位十足的〃资产阶级女性〃稍稍刮目相看。许彦成看见傅今眼睛盯着他,对他频频点头,知道逃不过了。可是这一套正确的话又让杜丽琳说过一遍了,他怎么再重复呢?
他平日常在图书室翻书,又常和年轻同事们下棋打球,大家觉得他平易近人,和他比较熟;又因为他爱说笑,以为他一定会〃发〃一个很妙的〃言〃。谁知他只蚊子哼哼一般,嗡嗡地自己对自己说了一串话。大家带着好意并好奇,齐声嚷:〃听不见!〃他急得抬头向着人家,结结巴巴吐出几句怪话来。他说:〃人、人、人类从从有历、历、历史以来,只是互相残、残、残杀,怎么能同、同、同心协、协、协力呢!谁都觉得自己的理是唯一的真、真、真理……〃他说不下去,就把手心当擦脸的毛巾那样在脸上抹了一把。大家都笑起来。
杜丽琳笑着举手,请主席让她插句话。她替彦成说:〃所以关键是要有正确的思想,要用马列主义为指针,统一思想,统一行动。〃
余楠不示弱,忙也插话说,他们的重要任务是加紧学习马列主义。
施妮娜为了抽烟方便,带着江滔滔坐在长桌侧面。她这时忍耐不住,把她那双似嗔非嗔的眼睛闭了一闭,用低沉哑涩的声音,语重心长他说:
〃首先是把屁股挪过来。〃
余楠正坐在她近旁。他瞪着她的这部分,肥鼓鼓地裹在西装裤子里稳稳地坐着。他竟不敢当众重复她用的名词,只好顿口无言。壮丽娜却不知轻重笑说:
〃我们万里迢迢赶回祖国,我们是整个人都投入了。〃她忘了自己是一脑袋的资产阶级思想,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的气息呢。她的话引起会场上一段语言空白,接着是乱哄哄许多议论。傅今立刻掌握了会场,请许先生继续谈。
许彦成如梦初醒,惊跳一下,口吃都停止了。只傻乎乎他说:〃忘了——哦,没有了,完了。〃接着尽:〃我同意大家的话。〃大家又都笑了。
姚宓认真地想了一起,走笔如飞连写了好多行。许彦成不知记录了什么,只看着她发怔。
经过这段插曲,会场活跃起来,很多人都围绕着刚才的论点阐发一句两句。丁宝桂坐在角落里,本来打定主意不说话的,这时也参加了〃大合唱〃。
傅今总结了这个会。他要求各研究员本着首长讲话的精神,拟定自己的工作计划,并把自己前一段的工作写出小结。
壮丽琳随着散会的群众挤出会议室,站在门口等待许彦成,只见他还没出来,正在翻看姚宓的记录;看完后,他很有意思地一笑。把本子还给姚宓。姚宓背门而立,丽琳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彦成微笑和姚宓点点头,才随着人流走向门口。
他们俩同回宿舍。丽琳装作不在意,随口问:〃记录上把你的话都记上了吗?〃
〃都记上了。〃
丽琳冷眼看着他说:〃你好像很满意。〃
彦成认真地:〃难为她,记得好极了。〃他想着姚宓的记录,的确很满意,并没注意到丽琳的脸色和她的沉默。
丽琳看看左右没有旁人,才叹口气说:〃说笑也该看看什么场合。范凡同志坐在一边听着呢,你就为了逗人笑,装起小丑来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结结巴巴的呀?〃
彦成委屈说:〃我要是逗人笑,早不结巴了。小时候我妈妈打我,我就结巴。后来对老师也结巴。我伯父费了不少心思,我自己也下了好大功夫才纠正过来的。我又不是假装。他们笑我,我也没办法呀。〃
丽琳也委屈说:〃我拉你一把,帮你接上一句,你却当众给我没脸:'忘了!没有了!完了!'〃。
〃是完了呀。我开头说同心协力的重要。接下说,要促使全体人民同心协力,首先要彼此了解,相互同情,团结一致,不能为个人或个体的私利忘了全体的福利;因为一有私心,就看不清是非,分不出好夕,造成有史以来人类的互相残害——当然,这话也只是空话,可是,活没有错呀。〃
丽琳睁大了一双美目,诧异说:〃这套话,我怎么没听见呀?〃
〃我声音小了些,也谈得有点乱——可是你又不在听,你在看人。〃
〃我看人?〃丽琳不怒而笑了。〃倒说我看人!不知谁只顾看人,连话也不会说了。〃
他们已到了家门口。两人都住嘴,免得女佣看见了以为他们吵架。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六章
许彦成和杜丽琳结婚五年了。他们同在国外留学,一个在美国,一个却在英国,直到这番回国,才第一次成立家庭,这也许是偶然,也许并非偶然。据说,朋友的交情往往建立在相互误解的基础上。恋爱大概也是如此。
壮丽琳家在天津,是大资本家的小姐。她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天津的大学,爱面子,补习一年后再次投考,就撇开天津而考进了上海的一个教会大学。她身材高而俏,面貌秀丽,又善于修饰,长于交际,同学送了她一个〃标准美人〃的称号。据说追求她的人多于窟门弟子七十二。
许彦成家也在天津。他是遗腹子,寡母孤儿由伯父赡养;伯父是在天律开业的西医。彦成的寡母是了不起的人物——至少在她自己心目中是如此。因为她是一位举人老爷的小姐,而她听说,守节的寡妇抵得大半个举人。举人当然了个起,该享特权。她父母在世的时候,她是〃最小偏怜女〃。父母去世后哥嫂把她嫁了个短寿的姑爷,对得起父母和妹妹吗?他们凡事都让她三分,也是应该呀。至于许家,更不用说了。新郎是〃寒金冷水〃的命,〃伤妻克子〃,害得新娘子没做妈妈先成了寡妇,许家人凡事当然更让她七分。唯一不纵容她的是自己的不孝之子彦成,一两岁的娃娃时期就忤逆。妈妈要他吃甜的,他偏要吃咸的。甜藕粉糊喂到嘴里,他还不肯咽下去,〃噗噗〃地喷了妈妈一脸,气得妈妈一巴掌把他从凳上打得滚落在地,还放声大哭。伯母把他拣了去,他竟忘本不要妈妈,专和伯母好。他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只往伯母屋里跑。做妈妈的说:儿子是她生的,大房有大房的儿子,不该抢她的儿子。彦成上中学,伯父干脆让寄宿在校,省些口舌。他妈妈寂寞,不知哪里去买了个小丫头来陪伴并侍候自己。彦成中学毕业,小丫头已十六八岁,长得也还不错。彦成的妈妈想叫儿子收了房,好让丫头死心塌地,更要紧的是乘早给她生下个孙子。彦成干脆不回家。他要到大后方去读大学。他妈妈当然死也不放,她认为大后方就是战场。伯父伯母说好说歹,讲定折中办法,让彦成到上海投考大学。他考进了一个有名的教会大学,和杜丽琳恰在一校,并且同在外文系。
杜丽琳比许彦成大一岁而低一班。她是个很要好的学生,十分用功而成绩只在中上之间,一心倾慕有学问的博士。她又像一般教会中学毕业的女学生,能阅读西洋小说,爱慕西洋小说里的男主人公:身材高,肤色深,面貌俊秀,举止潇洒。许彦成虽然不是博士,他学习成绩出人头地,杜丽琳认为他是博士的料。他虽然衣着不修边幅,在杜丽琳眼里,他很像西洋小说里的主人公。
许彦成有时也注目看看这位〃标准美人〃,觉得她只是画报上的封面女郎,对她并没有多大兴趣。他中学时期,周末怕回家,宁愿在图书室翻书,因而发掘到中外古典文学的宝藏,只可惜书不多。上了大学,图书馆里可读的书可丰富了,够他仔细阅读和浏览欣赏的。他性情开朗,脾气随和,朋友很多,可是没有亲密的朋友,也不交女朋友。这也许因为他有书可读,而且一心追寻着他认为更有意义的东西。
大学三年有一门必修课,那是一个美国哲学家讲授的伦理学。老师十分严厉,给的分数非常紧,学生都怕他。学期终了的大考,大家看作难关,因为不及格就不能毕业。可是许彦成大考前在图书馆看书,竟把考试忘了。等他记起,赶到考场,考试的时间已过了一关。老师生气,不让他考。彦成笑嘻嘻他说,他正在看一本书,思索一个伦理问题,想到牛角尖里去了。他一面说,一面自己动手从老师手里抽了一份考题,擅自到教桌上取了一份考卷,从容坐下,不停笔地写答题。他的笑容软化了老师的严厉。他交卷也不太晚。老师好奇地当场就看了他的考卷。比他后交卷的人告诉他魌:〃老头子对你的考卷好像很满意。〃果然,那位老师不久就找彦成谈话,说他正在写一本有关中国伦理的书,要彦成做他的助手。约定一年后带他同到美国去。
杜丽琳偶见许彦成注目看也,以为是对她有意。彦成从不追求她,她认为这是彦成的自尊,自知是穷学生,不愿高攀有财有貌的出风头小姐。彦成不追求她,在她心目中就比所有追求她的人高出一头。她明显地当众表示她对彦成的仰慕,同学间因此常常起哄,弄得彦成看见她就躲了,越发使丽琳拿定他是看中自己的。她倒是很大方,见了彦成总笑脸相迎。彦成却显得很窘,甚至红了脸。转眼彦成在大学四年级的第一学期将要结束,过了阳历年就大考;再过一学期,彦成毕业就出国了。丽琳还有机会和他亲近吗?
新年一九四四年是闰年。按西洋风俗,每当闰年,女人可向男人求婚。男方如果不答应,得向求婚的女人赠送一套绸子衣料。杜丽琳拿定许彦成是怕羞而骄傲,虽然对她有意也不敢亲近。她凭自己的身份,不妨屈尊向彦成求婚。
那天飘着小雪,丽琳拿了一把大伞到图书馆去找彦成,说有事和他面谈。她叫彦成打着伞,自己勾着他的胳臂,带他走入校园的幽僻处,一面当笑话般告诉他闰年的规矩,然后就向他倾吐衷情。她满以为彦成会喜出望外,如痴如狂。可是许彦成却以为杜丽琳作弄他,苦着脸说:〃我不会买衣料。〃
她笑说:〃你非买衣料不可吗?〃
彦成急得口吃的老毛病几乎复发,结结巴巴说:〃你你不是说,得送送送……〃
她打断了他,干脆说:〃你非拒绝不可吗?〃
彦成那时候正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