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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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昼伏,除六月方抵家。抵家又不暇试孝子事,墨衰率其弟若侄,昼夜登
陴击柝为城守备。城下矢石交,米斗斛十千无籴处。居士家口零三十,几无
以自活。三年服阕,尽室入京,盖庶几欲以免难云。
居京邸十阅月,不得缺,囊垂尽,乃假馆受徒。馆复十余月,乃得缺,
称国子先生,如旧官。未几,竹轩大父讣又至。是日也,居士次男亦以病卒
于京邸。余闻之,叹曰:“嗟嗟!人生岂不苦,谁谓仕宦乐。仕宦若居士,
不乃更苦耶!”吊之。入门,见居士无异也。居上曰:“吾有一言,与子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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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吾先大父大母殁五十多年矣,所以未归土者,为贫不能求葬地;又重违
俗,恐取不孝讥。夫为人子孙者,以安亲为孝,未闻以卜吉自卫暴露为孝也。
天道神明,吾恐决不肯留吉地以与不孝之人,吾不孝罪莫赎矣。此归必令三
世依土。权置家室于河内,分赙金一半买田耕作自食,余以半归,即可得也。
第恐室人不从耳。我入不听,请子继之!”居士入,反覆与语。黄宜人曰:
“此非不是,但吾母老,孀居守我,我今幸在此,犹朝夕泣忆我,双眼盲矣。
若见我不归,必死。”语未终,泪下如雨。居士正色不顾,宜人亦知终不能
迕也,收泪改容谢曰:“好好!第见吾母,道寻常无恙,莫太愁忆,他日自
见吾也。勉行襄事,我不归,亦不敢怨。”遂收拾行李托室买田种作如其愿。
时有权墨吏吓富人财不遂,假借漕河名色,尽彻泉源入漕,不许留半滴
沟洫间。居士时相见,虽竭情代请,不许。计自以数亩请,必可许也。居士
曰:“嗟哉,天乎!吾安忍坐视全邑万顷,而令余数亩灌溉丰收哉!纵与,
必不受,肯求之!”遂归。岁果大荒,居士所置田仅收数斛稗。长女随艰难
日久,食稗如食粟。二女三女遂不能下咽,因病相继夭死。老媪有告者曰:
“人尽饥,官欲发粟。闻其来者为邓石阳推官,与居士旧,可一请。”宜人
曰:“妇人无外事,不可。且彼若有旧,又何待请耶!”邓君果拨己俸二星,
并驰书与僚长各二两者二至,宜人以半籴粟,半买花纺为布。三年衣食无缺,
邓君之力也。居士曰:“吾时过家毕葬,幸了三世业缘,无宦意矣。回首天
涯,不胜万里妻孥之想,乃复抵共城。入门见室家,欢甚。问二女,又知归
末数月,俱不育矣。”此时黄宜人,泪相随在目睫间,见居士色变,乃作礼,
问葬事,及其母安乐。居上曰:“是夕也,吾与室人秉烛相对,真如梦寐矣。
乃知妇人势逼情真。吾故矫情镇之,到此方觉 ‘屐齿之折’也!”
至京,补礼部司务。人或谓居士曰:“司务之穷,穷于国子,虽子能堪
忍,独不闻 ‘焉往而不得贫贱’语乎?”盖讥其不知止也。居士曰:“吾所
谓穷,非世穷也。穷莫穷于不闻道,乐莫乐于安汝止。吾十年余奔走南北,
祗为家事,全忘却温陵、百泉安乐之想矣。吾闻京师人士所都,盖将访而学
焉。”人曰:“子性太窄,常自见过,亦时时见他人过,苟闻道,当自宏阔。”
居士曰:“然,余实窄。”遂以宏父自命,故又为宏父居士焉。
居士五载春官,潜心道妙,憾不得起白斋公于九原,故其思白斋公也益
甚,又自号思斋居士。一日告我曰:“子知我久,我死请以志嘱。虽然,余
若死于朋友之手,一听朋友所为,若死于道路,必以水火葬,决不以我骨贻
累他方也。墓志可不作,作传其可。”余应曰:“余何足以知居士哉!他年
有顾虎头知居士矣。”遂著论,论其大略。后余游四方,不见居土者久之,
故自金陵已后,皆不撰述。或曰:“居士死于白下。”或曰:“尚在滇南未
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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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政篇为罗姚州作
先是杨东淇为郡,南充陈君实守是州,与别驾张马平、博士陈名山皆卓
然一时,可谓盛矣。今三十余年,而君来为州守,余与周君、张君各以次先
后并至。诸父老有从旁窃叹者曰:“此岂有似于曩时也乎?何其济济尤盛也!”
未几,唐公下车,复尔相问,余乃骤张之曰:“此间官僚皆数十年而一再见
者也,愿公加意培植于上,勿生疑贰足矣。惟余知府一人不类。虽然,有多
贤足以上人,为余夹辅,虽不类,庸何伤!”唐公闻余言而壮之。是春,两
台复命,君与诸君俱蒙礼待,虽余不类,亦窃滥及,前年之言迨合矣。余固
因汇次其语以为君与诸君贺,而独言余之不类者以质于君焉。盖余尝闻于有
道者而深有感于“因性牖民”之说焉。
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有仕于
土者,乃以身之所经历者而欲人之间往,以已之所种艺者而欲人之同灌溉。
是以有方之治而驭无方之民也,不亦昧于理欤!且夫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
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诸身者取必于已,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其治效固
已异矣。夫人之与己不相若也。有诸己矣,而望人之间有;无诸己矣,而望
人之同无。此其心非不恕也,然此乃一身之有无也,而非通于天下之有无也,
而欲为一切有无之法以整齐之,惑也。于是有条教之繁,有刑法之施,而民
日以多事矣。其智而贤者,相率而归吾之教,而愚不肖则远矣。于是有旌别
淑慝之令,而君子小人从此分矣。岂非别白太甚,而导之使争乎?至人则不
然,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闻见熟矣,不欲求知新于耳目,恐
其未寤而惊也。动止安矣,不欲重之以桎梏,恐其絷而颠且仆也。
今余之治郡也,取善太恕,而疾恶也过严。夫取善太恕,似矣,而疾人
之恶,安知己之无恶乎?其于反身之治且未之能也,况望其能因性以牖民乎?
余是以益惧不类,而切倚仗于君焉。吾闻君生长剑门,既壮而仕,经太华,
而独观昭旷于衡岳之巅,其中岂无至人可遇而不可求者欤!君谈说及此乎?
不然,何以两宰疲邑,一判衡州,而民诵之至今也。意者君其或有所遇焉,
则余言为赘;如其不然,则余之所闻于有道者详矣,君其果有当于心乎?否
也?夫君而果有当于心也,则余虽不类,庸何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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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隐论
何心隐,即梁汝元也。余不识何心隐,又何以知梁汝元哉!姑以心隐论
之。
世之论心隐者,高之者有三,其不满之者亦有三。高心隐者曰:“凡世
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而直
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人莫不畏死,
公独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以为人尽死也,百忧怆心,万事瘁形,以
至五内分裂,求死不得者皆是也。人杀鬼杀,宁差别乎。且断头则死,断肠
则死,孰快;百药成毒,一毒而药,孰毒;烈烈亦死,泯泯亦死,孰烈。公
固审之熟矣,宜公之不畏死也。”
其又高之者曰:“公诵法孔子者也。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
孔子之道,其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故
能为出类拔萃之人,为首出庶物之人,为鲁国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万
世之儒一人也。公既独为其难者,则其首出于人者以是,其首见怒于人者亦
以是矣。公乌得免死哉!削迹伐木,绝陈畏匡,孔圣之几死者亦屡,其不死
者幸也。幸而不死,人必以为得正而毙矣,不幸而死,独不曰 ‘仁人志士,
有杀身以成仁’者乎?死得其死,公又何辞也!然则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
也,任之而已矣。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彼谓公欲求
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则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欤?”
其又高之者曰:“公独来独往,自我无前者也。然则仲尼虽圣,效之则
为颦,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公不尔为也。公以为世人闻吾之为,则反以
为大怪,无不欲起而杀我者,而不知孔于已先为之矣。吾故援孔子以为法,
则可免入室而操戈。然而贤者疑之,不贤者害之,同志终鲜,而公亦竟不幸
为道以死也。夫忠孝节义,世之所以死也,以其有名也,所谓死有重于泰山
者是也,未闻有为道而死者。道本无名,何以死为?公今已死矣,吾恐一死
而遂湮灭无闻也。今观其时武昌上下,人几数万,无一人识公者,无不知公
之为冤也。方其揭榜通衙,列公罪状,聚而观者咸指其诬,至有嘘呼叱咤不
欲观焉者,则当日之人心可知矣。由祁门而江西,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广,
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非惟得罪于
张相者有所憾于张相而云然,虽其深相信以为大有功于社稷者,亦犹然以此
举为非是,而咸谓杀公以媚张相者之为非人也。则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
星辰,不可以盖覆矣。虽公之死无名可名,而人心如是,则斯道之为也,孰
能遏之!然公岂诚不畏死者!时无张子房,谁为活项伯?时无鲁朱家,谁为
脱季布?吾又因是而益信谈道者之假也。由今而观,彼其含怒称冤者,皆其
未尝识面之夫,其坐视公之死,反从而下石者,则尽其聚徒讲学之人。然则
匹夫无假,故不能掩其本心;谈道无真,故必欲划其出类:又可知矣。夫惟
世无真谈道者,故公死而斯文遂丧。公之死顾不重耶!而岂直泰山氏之比哉!”
此三者,皆世之贤人君子,犹能与匹夫同其真者之所以高心隐也。
其病心隐者曰:“人伦有五,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
偏枯不可以为训。与上訚訚,与下侃侃,委蛇之道也,公独危言危行,自贻
厥咎,则明哲不可以保身。且夫道本人性,学贵平易。绳人以太难,则畔者
必众;责人于道路,则居者不安;聚人以货财,则贪者竞起。亡固其自取矣。”
此三者,又世之学者之所以为心隐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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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以为此无足论矣。此不过世之庸夫俗子,衣食是耽,身口是急,全不
知道为何物,学力何事者,而敢妄肆讥诋,则又安足置之齿颊间耶!独所谓
高心隐者,似亦近之,而尚不能无过焉。然余未尝亲睹其仪容,面听其绪论,
而窥所学之详,而遽以为过,抑亦未可。吾且以意论之,以俟世之万一有知
公者可乎?
吾谓公以“见龙”自居者也,终日见而不知潜,则其势必至于亢矣,其
及也宜也。然亢亦龙也,非他物比也。龙而不亢,则上九为虚位,位不可虚,
则龙不容于不亢。公宜独当此一爻者,则谓公为上九之大人可也,是又余之
所以论心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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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论因畜有感
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
有上下。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夫妇之为物始也如此。极而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