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辑)-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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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地产商欠 我们公司的广告费,拿它还债。老板给我了。我交分期款就行。
记者说,你一个女孩,晚上独处从不害怕吗?
怕呀。羊又说,去我宿舍喝茶吧。
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羊又说了真心话,她说,我厌倦了这个公司。记者
也说了真心话 ,我也厌倦了批评报道,因为能批评的,都是没有靠山的人。
这段插述太长了,总之,记者怒气冲冲卸下该死的死神妆摔门而去,但到底没
有写批评报道 ,也没有赴羊又老板的宴。后来,他们成了有时交颈相拥的朋友。羊
又是把他当朋友。朋友 就是用来表示或炫耀你不孤独、你活得很热闹的、并且有用
的人。每一个都有很多很多朋友 。
早晨又来了,窗外的老人吵醒了羊又。她今天没有发呆,立刻起身去了卫生间。
果然,依然 有一大口血痰,出现在洁白的洗手池中。血量好像一天比一天多了。这
个症状有多久了,一 年?两年?好像更长。羊又记不清了。只是最近老是鼻血长流,
羊又才来医院的。拿头脑比着 地球的话,那个地心深处的位置近期也经常闷闷不乐,
羊又觉得自己的脑袋像一个闷土豆。
昨天医生用惋惜的语气说,你太粗心了!这毛病早来是可以治的呀,又不是别的
位置。我治 好过好几个,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真是,这么年轻啊!说话间,医
生开了一些纸片,叮 嘱羊又明天来作CT检查。
羊又又擤了鼻涕一把,还是血丝沥沥。羊又忽然想起来,那个叫她奥吉的人,
眼睛和这个医 生很像,眼睛凹陷、细长、薄眼皮,眉眼距很近。是不是这个原因,
我觉得他熟悉呢?羊又 又想不是,因为医生的大口罩使她根本认不全他的五官。不
是他。
羊又觉得她开始想念那个人。目前她无法分清,是因为曾经熟悉而想念那个人,
还是因为那 个人唤起了她对什么的想念。现在她到了和这个世界买单结算的时候,
这个人突然出现是什 么意思?是提醒我别拉下什么吗?
奥吉?他说她是奥吉?我的曾用名?乳名?当然不是,现在她在一点药物都没服用
的情况下所作 的判断肯定正确,但同样肯定的是,羊又断定自己熟悉那个人。
医生在羊又耳后慈祥地摸到了一个淋巴肿块。医生说,什么时候有的?羊又莫名
其妙。医生 连连叹息。羊又说,我不那么难过,你为什么一直叹气呢?
医生说,你怎么可以不难过?要知道你多年轻啊。我见得病人多了,可能就是你
这么无动于 衷,所以我就替你叹息了。
羊又没想明白,就没有说话。医生又在借故叹气。羊又暗想,我为什么不难过?
难过还是有 一点,只是不那么强烈。其实她也知道晨起鼻咽出血不好,在杂志上还
看某医生信箱说到晨 起第一口回吸痰成咖啡色,是凶兆。羊又是个懒洋洋的人,懒
洋洋地想到了,也就懒洋洋地 算了。她觉得有一点难过是正常的,太难过又是何苦
呢?她觉得晨练的老先生、老太太拔河 太辛苦。有一次,一对老太太休息的时候,
在羊又窗下轮流控诉儿子媳妇的恶行,听得让人 想撞墙上吊,可是,老太太们休息
好了,又奋力拔河去了。
医生说,你结婚了吗?做什么职业?医疗费你背得动吗?爸爸妈妈在哪里?这些问
题都是医生在 忙碌和叹息中见缝插针问的。主题是——你多么可怜。
羊又分别回答了他。合起来说就是,我在做广告,钱还不少。上大学时我就离
开了父母,现 在他们分别有了新配偶。度假的时候,两对新人轮流来这里看我。住
我宿舍能省下旅馆钱。 我睡客厅沙发。我还请他们吃生鱼,芥末生龙虾,因为他们
都找了爱吃海鲜的新配偶,而他 们自己都不爱吃海鲜,尤其是生鱼片,他们吃了会
一起打哆嗦、有呕吐反应。尽管我没有结 婚,因为我不知道要嫁给爱吃海鲜的还是
不爱吃海鲜的人,但我不时拥有干净、有趣的性生 活——总之,大概没有你以为的
遗憾。
那个看不出年龄的医生,干脆放下笔,用双手捧摸了羊又的脸,当然,动作挺
像羊又自己捂 被冻僵的耳朵。所以,医生的动作是职业化而仁爱的。羊又把他悲天
怜人的手拿下,总结说 ,嘿,我不可怜。
羊又清理完带血的口腔,喝了点鲜奶。全麦面包要很用力才割下一片,然后再
仔细涂上蜂蜜 和沙拉酱,眨眼间,羊又就吃了两大片。她觉得自己的胃是生机勃勃
的。要承认昨晚是不好 入睡,想了很多,但是,想来想去想得最多的还是在医院门
口,那个有点重地敲她肩背部的 人,这使羊又有点失眠。不过总的来说,睡得还不
错。比任何一个被宣布死刑的人,当夜都 睡得有质量。
今天要去做CT。万一查出她真的很健康,那可能会很无聊的。嘿。
羊又打了的前往医院,但是距离医院五十米的地方,她下了车。她决定从昨天
那个黑T恤消 失的拐弯处,慢慢走向医院。当然,什么奇迹也没有。羊又一直走到
昨天她站的位置,不由 停了下来。早上的阳光有点虚张声势,但是,羊又还是把墨
镜擦干净,戴上。
那个人是从羊又的左边出现的。一个人敢对另一个人用这种方式打招呼,说明
了什么?说明 关系很要好,不是一般的、普通的友好,至少,他们的关系一定是令
双方愉快的。他很久没 有看到奥吉了,意外邂逅,他无比兴奋,他很自信所以很洒
脱。为什么这个人这么熟悉呢? 羊又苦思冥想。我或许真的认识他。
羊又在隔离栏上坐下来。隔离栏后面是医院围墙迤逦萋萋的草地,草地和围墙
之间种着一排 棕榈,像一排情窦初开的小女人,正在学长风情。
羊又坐了一会,闻到一阵阵带着泥土气息的草根的味道,后来,羊又回头看了
一眼,才明白 许多打扮像日本鬼子的妇女,在清理草圃中的杂草。她们把杂草拔起,
抛出来。草们一点也 不在乎自己就要死了,一样郁郁葱葱的以奇怪的姿势翘在地上,
像一堆撒赖的顽童。
昨天,那个人手指似乎要点在羊又的鼻子上。点在鼻子上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昨
晚淋浴的时 候,羊又通过镜子观察自己的后背肩胛部位,当然,什么也没有。那人
肯定没有手重到要留 下瘀紫瘀青的意思。但是,羊又还是想找一点痕迹出来,后来,
她自己模仿那个力度角度, 拍了自己一下,感觉完全不对。所以她又反复扭身瞅了
半天,就是想找一点证明那一瞬间真 实存在的印记。
他存在吗?昨天那一下真实吗?是不是真有个熟人再找我,而我忘了他?让懒洋洋
的羊又惦记 的人实在不多。但既是心底里这么熟悉的人,就不应该遗忘。嘿,也许
吧,上辈子的熟人, 中世纪的,不,公元前的也未曾不可。
羊又就在草根的泥土气息中下了决心,不做CT了,我去找找他。
羊又打算也从后面突然地、用力地拍他的肩膀:嗨,我是谁?羊又要再看看那熟
悉的眼睛, 要问问它,我是你什么时候的熟人。羊又怀疑自己可能会猛地吊上他的
脖子,在他没有看清 是什么东西扑上来的时候,他无法扭头,羊又就说,闻味识人,
我是谁?——不要和羊又谈 爱情,这个动作和爱无关,只能用于理解羊又对邂逅
“熟悉”的一种渴望和兴奋。
羊又起身拍了拍屁股,浅亚麻色的纯麻长裤变得皱巴巴的。羊又还在低头拍屁
股的时候,一 辆从医院大门出来的出租车就候在路边,甚至为她开了车门。羊又就
跨了进去。小姐上哪? 羊又说找人。上哪找人?羊又说,开着找。的哥笑了:小姐别
逗了。羊又不高兴了,我照表 付钱。司机像假洋鬼子似地耸耸肩。
西藏路、青海路、辽宁路、李姑娘路、和光路。羊又不看计费器,只是摘下墨
镜往外面看, 的哥说,求求你,羊又回过头。的哥说,不是我怀疑你,你这样哪能
找到什么人?羊又打开 包,把1000元本来做CT检查的钱拍在计费器上。的哥咬着嘴
唇不吱声了。
东北和中原省会命名的路又跑完了。的哥停了下来说,求求你,别这样。我会
发疯的。你下 车吧。的哥把扣下的750元塞在羊又的手和膝上的包之间。又为羊又
开了车门。
羊又一条腿跨出车门,就看见一个黑T恤背双肩运动包的人上了风景观光巴士。
那是蓝色双 层巴士。羊又追了上去,没按紧的几百元票子飞了起来。羊又还是窜上
了快开的车。下层没 有,上层也没有,羊又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刚才确实看到呀。
羊又从上层抓着扶手慢慢走了下来,她慢慢走到了下车门,可是就在她要下车
的时候,一个 黑T恤的男人上了车。羊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时羊又发现,昨天
那个人的脸她已经模糊 不清了。羊又十分苦恼。那个黑T恤走到羊又身边,因为羊
又的目光一直僵硬地追随着他。 黑T恤说,我可以帮你吗?如果你的裙子纽扣飞了、
拉链坏了,我有别针,淑女牌的。黑T恤 为自己的幽默逗得大笑。羊又低头看了自
己穿的是长裤。正好站点到了,羊又转身就下去了 。
这里是所谓香舍丽品牌大街。羊又第一次成功客串售楼小姐时,她给自己买了
一套价值4000 元的意大利针织套装。现在,羊又习惯性地折进时装店,但马上她又
从玻璃门折了出来。因 为羊又感到再买衣服太浪费了。你死了,谁还喜欢这些漂亮
骇人的衣服呢?
羊又在这排高档时装街角拐弯处的一个橱窗脚上坐了下来。累了,里面一个小
姐对羊又这么 毫无顾忌的坐相不满,想出来喝叱,但她只是横眉立目了一下,就温
柔下来。她内行地认出 ,羊又身上其貌不扬、道道地地的名牌“Louis Vuittion”,
甚至够她苦挣4个月。小姐, 她说,进来坐吧,里面凉快。
羊又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被马路对面的一个人吸引,一个老太太惶惶然地站在
马路半中间, 车辆一辆辆过去,有时空档大一点,老太太想过,一辆车就像梭子一
样飞来。老人惊得缩回 腿。身后又有车辆呼地擦了过去。老太太前胸后背没有一辆
有教养的车。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向老人走过去,因为他不怕车,车们就怕了他。他
搀着老太太过了马路,还弯着腰对着老太 太耳朵大声说了什么。
羊又揉了揉眼睛,那个人告别了老太太。是黑T恤吗?那人大大方方再穿过马路
向羊又这边走 来。他是专门送老太太过去的。羊又看清楚了,是个黑T恤,但,是
昨天那个有点重地拍她 肩背部的人吗?羊又慌忙地发现,她压根无法在人群中把他
识别出来。在她心目中,那么熟 悉、那么向往的,在她焦渴的视线里却是模糊不清
的目标。
黑T恤经过羊又时,看了羊又一眼,又一眼,脸上有一种光芒,迟迟疑疑地过去
了。羊又明 白了,那是一种做了丁点好事,寻求掌声的光辉。
羊又目送着他,这人比昨天那人胖吧,看那背影,倒越看越像是她的一个客户。
当时这个像 黑T恤的人看上栖凤山庄一套跃层式的房子。据公关经理说,他太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