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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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上去。饭店是两间。门上一个木牌,写着“小春饭店”。门前有一棵小
树,光秃秃的看不出是什么树,枝权上挂着一个拖把,硬邦邦地擎着身上的布
条,像一个冻僵了的人。玻璃窗很大,上面贴着几行字:主营烩面拉面炝
锅面炸酱面手工面 米饭 水饺 精致凉菜 香热炒菜 欢迎光临 物美价
廉。
对联已经贴起来了,上联是“柴米油盐乾坤小”,下联是“万紫千红总是
春”。初读着有些不伦不类,却也别有一种乡村野趣。再一琢磨句尾里藏着“小
春”两个字,他就不由得笑了。
他推开了门,‘一瞬间便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他一下子便断定,这家盘的
饺子馅儿是芹菜大肉的。
“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他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件
粉白色的外套,头上扎着满当当的细辫子,像个蒙古娃娃,滴溜溜地望着他。
他笑了笑。
“你家大人呢?”
“妈,有人。”小女孩喊。
一个女人走出来。应该就是那个打红伞的女人。她上下看了他一眼: “有
事?”
“吃饭。”他说。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他知道自己穿得很滑稽:裤
子太短,衣服太宽。这都是“政府”给他找的便装。
“今天不给别人做饭。”小女孩说。
“不赶脚回家了吗?”女人问。
“嗳。”
“那,你坐。”女人说,“想吃点儿什么?”
“什么都行。快点儿。”他实在是饿极了。
吹风机呼噜噜的声音,油咙啦啦的声音,汤咕嘟嘟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忙碌
着,像赶着集。一浪一浪的气息涌出来,侵袭着他的肺腑。小女孩端出一只茶杯
放在他的桌上。
“妈说,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她的声音像嫩豆腐。
蒙蒙的水汽均匀地润上了他的脸。
他打量了一下店里。店里的格局是两室一厅型的,他坐的地方就是厅,厅的
一角摆着一个玻璃柜,柜下摞着一叠雪亮的大白方瓷盘,大约是平时放小菜用
的。玻璃柜后面还立着一个书柜,上面放着几样白酒,全带着包装盒,崭崭新的
样子。厅里摆的都是长方桌子,有六座的,有四座的。大约是不准备迎接客人的
缘故,有几张桌子被挤到了一边,厅中间的地方显得大了起来,摆着一个煤球炉
子,他的桌就在炉子旁边。炉子封着,但热气还是毫无阻碍地传过来。厅的东墙
上一溜三个门,一个门窄怯一些,把手上闪着油光,里面有扑扑簌簌的响动,应
当是厨房。女人刚才就是从这里面走出走进的。另两个门宽大一些,挂着帘子,
应该是雅间。
这个格局,很像是监狱里亲情餐厅的格局。
亲情餐厅是监狱里近两年才设起来的。供服刑人员和亲人聚餐用。还有鸳鸯
房。鸳鸯房是给夫妻的。他当然不敢想。就是在亲情餐厅能吃顿饭,他也没想
到。母亲前年去看的他。当他接到通知的时候,几乎傻掉了,走路都不知道该先
迈哪条腿。母亲几乎是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人,一千多里,长途汽车,火车,公共
汽车,三轮车,全都坐一遍才能到达他服刑的监狱,母亲就这样摸来了。在会见
室,他和母亲一人拿着一个电话,却没有说什么,母亲只是哭。开始他也哭,后
来他不哭了,他只是看着母亲。母亲老得那样厉害。他知道:她的皱纹,新长
的,都是自己一刀一刀刻上去的。旧有的,也是他一刀一刀刻深的。
母亲在监狱的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在亲情餐厅吃了饭。四个菜:
拍黄瓜,小葱拌豆腐,番茄炒蛋,红烧肉。还有半斤芹菜大肉饺子。他把红烧肉
给母亲一块块夹进碗里,母亲又一块块地给他夹回来。他吃。大口地吃。噎得喉
咙生疼。香腥得让他想要呕吐。他拍拍胸脯,对母亲笑。
结账的时候,他拦住了母亲:“我有钱。”
“贵。”母亲说。
吃完饭,他们又在餐厅坐了一个多小时。母亲说她该走了,赶下午六点的火
车。父亲心脏不好。她放心不下。
“妈,好好的。”他说。
“我们一把老骨头就这样了。你得好好的。”母亲说。
他们吃的那顿饭,花了四十八块钱。餐厅给他开了一张大红色的收据,他一
直收着。没事就看看。没事就看看。
厨房里的声音单调起来。咣,咣,咣,应该是菜出锅了。女人先送上来一大
碗肉丝面,随后又用盘子盛上来一个青椒肉片,还开了一瓶半斤装的“玉液酒”,
给他满上。又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端出一大盘香气四溢的饺子,喊着孩子过
来:
“一起吃点儿饺子。大年夜不吃饺子是不行的。”
他埋下头吃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会儿头上就冒出了热汽。
窗户外的暮色渐渐地靛蓝了。往外看去,被越来越紧的雪衬着,靛蓝里又现
出点儿粉白。他又点上一根烟,听着外面的车声。突突突的是活泼的“时风”牌
农用三轮车,轰轰轰的是雄壮的双斗拉煤大卡车,哒哒哒的是热闹的小四轮拖拉
机,哧哧哧的是安静的自行车。远远的,他似乎还听见有公共汽车的声音穿来,
咿咿呀呀,匆匆忙忙。
他慌慌张张结了账,拎着东西走出门,那车已经不见了——没有人在这小镇
的边缘待下去,因此它似乎也知道根本不必节制一丁点儿速度,浪费一丝丝多情
的停留。
一出来,就不好再进去了。
空中的鞭炮仍在响着。路却陷入了彻底的沉寂。他撑着伞站在路边,觉得手
脚都冰冷起来。鲜黄的伞在雪中没了鲜气儿。被雪罩着,露出斑斑点点的黄。他
踩踩踏踏,踏踏踩踩,暖意如不安分的孩子,总不会驻留太久。一股鞭炮的烟味
融在雪里,沿着空气里弥漫过来,浓浓地凝着,像是在冰箱里冻稠了。有行人过
来,总要奇怪地看他一眼,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着,一点一点退到挂拖把的树
前,觉得自己也渐渐地像一个拖把了。
“妈让你进去暖和。”小女孩探出头来说。女人已经为他倒好了水。炉子盖掀
开了。橙红的火苗一朵一朵绽放着。像一块圆铁开出的奇异的花。
电视上正演着绚丽而遥远的歌舞。小女孩指指点点地跟妈妈说着:
“……彭丽媛,彭丽媛……”
“……宋祖英,宋祖英……”
“……赵本山,赵本山……”
他们都盯着电视。
“这镇子上,从来就没有旅店吗?”他问。
“没有。”
“饭店怎么全都关了门?”
“都回家过年了。”
“那,你们怎么不回家呢?”
女人不做声。
“我们家就在镇上。”小女孩说。
“那你怎么不回家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年呢?”
“我没有爷爷奶奶了。”
“你爸爸呢?”他问小女孩。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指着电视说:
“潘长江,潘长江!”
小女孩渐渐地有些困乏了,眼神懈怠起来。女人从厨房打出热水,给她洗过
手脸,便让她睡去了。
“我走了。”他也站起来。女孩的睡让房子一下子大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再也
没有理由呆在这儿了。
“不会有车了。”女人说。
他还是拎起了包。有没有车他都得走。
“就住在这里吧。”女人说。
“方便吗?”
女人没有回答,起身走向厨房。他看着她的背影,想起那些男孩子们的话:
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多少钱?”
女人自顾自走着.依然没有回答他。
一会儿,女人回来了,叫他。他跟着穿过厨房,从另一个门出去,便看见一
排窄横的屋子.方位应当是两个雅间的正后面。走进去,他看见一个立柜和一道
布帘把横长的窄屋分成了两部分。里面铺着一张床,立柜挡着,布帘没拉,他看
见白花绿叶的被子上露出小女孩红艳艳的脸,像被窝里孵出了一只苹果。外面放
着一个茶几,两个沙发,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台灯、日历和闹钟——也放着一
张床,床上方贴着几张奖状:“……该同学成绩优秀,团结同学,热爱劳动……
被评为三好学生……”最新的一张,落款是新年的元月,寒假前发的。
“孩子挺出息的。”他说。
女人笑了笑。
床上什么都没有,一张光板,被褥小山一样堆在沙发上。
“我们把它抬到厅里。”女人说。
他站着。
“外间的桌子,拼拼也行。”他说。
“桌子不平。”
他们抬起床,他倒着走,她正着走。到厨房那儿,差点儿卡住。他们倒腾了
好大一会儿才勉强把它弄了出去。
女人铺好了床。才九点半,还早。他们又在炉边坐下。默默地看着电视。
“多少钱,大姐?”他突然又问。这话存在心里,到底不踏实。他得问清楚。
估摸着不会很贵。刚才吃了那么一顿饭,她才收了他十块钱。
“什么?”女人很困惑。
“住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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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女人说,“这又没什么成本。”
“可是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
“店里只你一个?”
“还有几个小工。都回家过年了。”
女人的话渐渐多起来。问他是哪里人,做什么事,算了算他离家并不是很
远,怎么今天不想着法子回家。除了老家的地址是真的,其他的他都扯了谎——
他当然得扯谎。他说他在外面打工。刚回到家就和家里人闹了别扭,一气之下就
出来了。家里人个个都比他有出息,都嫌弃他是个打工的。
“年轻人,气性大呢。”她说,“多半是你错处多。大过年的.家里人说你两
句.你就让他们说两句。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大姐,”他突然想逗逗她,“你也不大。”
“我三十一了,还不大?”
“顶多像二十五六。”
“你就别香埋人了。”女人笑着封了炉子,“睡吧。”
夜越来越深了,但是并不寂寥。鞭炮声隔着层层的墙壁,又添了几分茫远。
棉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清香,有点儿像浸了米酒,甜淡甜淡。许久没有闻过这种
清香了。他伸了伸双臂,把腿蹬得很直,一股麻酸的细流顺着全身的血管快速地
窜游到了全身,一瞬间又集合在了一个地方,让它膨胀了起来。
他屏住了呼吸。
他想女人。从来没有停止过想。监狱里的夜晚,男人们的汗臭掩不住那种腥
液的味道。他是强奸犯,是最容易成为性攻击目标的人。按规律,都知道强奸犯
定力不好,欲望猛烈。一开始,就有人想把他当女人。一天一封给他写情书,承
诺给他“政府”之外的所有保护,偷偷给他塞烟、丝袜、方便面、香皂等一些小
玩意儿,洗澡时和他凑一块,干活儿给他搭把手,吃饭时往他碗里捡肉……后
来,也有人把他当男人。对他捏着嗓子,扭着腰,飞着媚Il艮JL,有事没事都绕着
他腻腻歪歪挨挨擦擦晃晃悠悠地转几圈儿……他都拒绝了。男人的气息一靠近
他,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是男人。不是男人他进不了监狱。他在床上要的,
只是女人。女人和男人不一样。他为女人犯了罪。可他还是不能不想女人。
监狱四年,女朋友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