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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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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把事情办齐,晌午了。她又到庙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个“膳
堂”,坐得下八百个和尚。吃粥也有这样多讲究:正面法座上摆着两个锡胆瓶,
里面插着红绒花,后面盘膝坐着一个穿了大红满金绣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
尺。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个和尚吃粥吃出了声音,他下来就是一戒尺。不过他

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个样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点声
音!他看见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
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就
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烧戒
疤是不许人看的。她知道要请老剃头师傅剃头,要剃得横摸顺摸都摸不出头发茬
子,要不然一烧,就会“走”了戒,烧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枣泥子先点在头皮
上,然后用香头子点着。她知道烧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汤,让它“发”,还不能
躺下,要不停地走动,叫做“散戒”。这些都是明子告诉她的。明子是听舅舅说
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墙根底下的荒地里。一个一个,穿了
新海青,光光的头皮上都有八个黑点子——这黑疤掉了,才会露出白白的、圆圆
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兴。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子。隔着一条护
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吗?”
    “疼。”
    “现在还疼吗?”
    “现在疼过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来接你!”
    “好!”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这天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龙
须草的细草鞋,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她看见明子穿
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领子,就说:“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脱了,你不热
呀!”

    他们一人一把桨。小英子在中舱,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问了明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
    她问,烧戒疤的时候,有人哭吗?喊吗?
    明子说,没有人哭。有个山东和尚骂人:
    “俺日你奶奶!俺不烧了!”
    她问善因寺的方丈石桥是相貌和声音都很出众吗?
    “是的。”
    “说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绣房还讲究?”
    “讲究。什么东西都是绣花的。”
    “他屋里很香?”
    “很香。他烧的是伽楠香,贵得很。”
    “听说他会作诗,会画画,会写字?”
    “会。庙里走廊两头的砖额上,都刻着他写的大字。”
    “他是有个小老婆吗?”
    “有一个。”
    “才十几岁?”
    “听说。”
    “好看吗?”
    “都说好看。”
    “你没看见?”
    “我怎么会看见?我关在庙里。”
    明子告诉她,善因寺一个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不过还没
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议。
    “什么叫‘沙弥尾’?”
    “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
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
    “当了沙弥尾跟别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现在的方丈退居了,就当。石桥原来
就是沙弥尾。”
  “你当沙弥尾吗?”
  “还不一定哪。”
  “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
  “还早哪!”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一——!”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
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
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
扑噜噜噜飞远了。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北方的黄牛一般分为蒙古牛和华北牛。华北牛中要数秦川牛和南阳牛最好,
个儿大,肩峰很高,劲儿足。华北牛和蒙古牛杂交的牛更漂亮,犄角向前弯去,
顶架也厉害,而且皮实、好养。对北方的黄牛,我多少懂一点。这么说吧:现在
要是有谁想买牛,我担保能给他挑头好的。看体形,看牙口,看精神儿,这谁都
知道;光凭这些也许能挑到一头不坏的,可未必能挑到一头真正的好牛。关键是
得看脾气,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声,好牛就会瞪圆了眼睛,左蹦右跳。
这样的牛干起活来下死劲,走得欢。疲牛呢?听见鞭子响准是把腰往下一塌,闭
一下眼睛,忍了。这样的牛,别要。
    我插队的时候喂过两年牛,那是在陕北的一个小山村儿——清平湾。
    我们那个地方虽然也还算是黄土高原,却只有黄土,见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塬
地了。由于洪水年年吞噬,塬地总在塌方,顺着沟、渠、小河,流进了黄河。从
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黄的山峁或一道道黄的山梁,绵延不断。树很少,少到
哪座山上有几棵什么树,老乡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有打新窑或是做棺木的时
候,才放倒一两棵。碗口粗的柏树就稀罕得不得了。要是谁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
的棺材,大伙儿就都佩服,方圆几十里内都会传开。
    在山上拦牛的时候,我常想,要是那一座座黄土山都是谷堆、麦垛,山坡上
的胡蒿和沟壑里的狼牙刺都是柏树林,就好了。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总是“哧溜
哧溜”地抽着旱烟,笑笑,说:“那可就一股劲儿吃白馍馍了。老汉儿家、老婆
儿家都睡一口好材。”
    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姓白。陕北话里,“自”发“破”的音,我们都管他叫
“破老汉”。也许还因为他穷吧,英语中的“poor”就是“穷”的意思。或者还因
为别的:那几颗零零碎碎的牙,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他的嗓子——他
爱唱,可嗓子像破锣。傍晚赶着牛回村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崖畔上,红

的。破老汉用镘把挑起一捆柴,扛着,一路走一路唱:“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
受苦人①过得好光景……”声音拉得很长,虽不洪亮,但颤巍巍的,悠扬。碰巧
了,崖顶上探出两个小脑瓜,竖着耳朵听一阵,跑了;可能是狐狸,也可能是野
羊。不过,要想靠打猎为生可不行,野兽很少。我们那地方突出的特点是穷,穷
山穷水,“好光景”永远是“受苦人”的一种盼望。天快黑的时候,进山寻野菜
的孩子们也都回村了,大的拉着小的,小的扯着更小的,每人的臂弯里都托着个
小篮儿,装的苦菜、苋菜,或者小蒜、蘑菇……孩子们跟在牛群后面,“叽叽嘎
嘎”地吵,争抢着把牛粪撮回窑里④去。
    越是穷地方,农活也越重。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玉米、高粱、谷子都
熟了,更忙;冬天打坝、修梯田,总不得闲。单说春种吧,往山上送粪全靠人
挑。一担粪六七十斤,一早上就得送四五趟;挣两个工分,合六分钱。在北京,
才够买两根冰棍儿。那地方当然没有冰棍儿,在山上干活渴急了,什么水都喝。
天不亮,耕地的人们就扛着木犁、赶着牛上山了。太阳出来,已经耕完了几垧
地。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
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
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吆牛声有时疲惫、凄婉;有时又欢快、诙谐,引起
一片笑声。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
漫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清明节的时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厉害。那时只以为是坐骨神经疼,或是腰
肌劳损,没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陕北的清明前后爱刮风,天都是黄的。
太阳白蒙蒙的。窑洞的窗纸被风沙打得“刷啦啦”响。我一个人躺在土炕上……
    那天,队长端来了一碗白馍……
    陕北的风俗,清明节家家都蒸白馍,再穷也要蒸几个。自馍被染得红红绿绿
的,老乡管那叫“zi chui”。开始我们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跟着叫“紫锤”。后来才知道,是叫“子推”,是为纪念春秋时期一个叫介子推的
人的。破老汉说,那是个刚强的人,宁可被人烧死在山里,也不出去做官。我没
有考证过,也不知史学家们对此作何评价。反正吃一顿白馍,清平湾的老老少少
都很高兴。尤其是孩子们,头好几天就喊着要吃子推馍馍了。春秋距今两千多年
了,陕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黄河。譬如,陕北话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
不说“喊”,要说“呐喊”;香菜,叫芫荽;“骗人”也不说“骗人”,叫做“玄
谎”……连最没文化的老婆儿也会用“酝酿”这词儿。开社员会时,黑压压坐了
一窑人,小油灯冒着黑烟,四下里闪着烟袋锅的红光。支书念完了文件,喊一
①受苦人:即庄稼人的意思。陕北方言。
②窑里:即家里之意。陕北方言。

声:“不敢睡!大家讨论一下!”人群中于是息了鼾声,不紧不慢地应着:“酝酿
酝酿了再……”这“酝酿”二字使人想到那儿确是革命圣地,老乡们还记得当年
的好作风。可在我们插队的那些年里,“酝酿”不过是一种习惯了的IZl头语罢了。
乡亲们说“酝酿”的时候,心里也明白:尿事不顶!可支书让发言,大伙总得有
个说的;支书也是难,其实那些政策条文早已经定了。最后,支书再喊一声:
“同意啊不?”大伙回答:“同意——”然后回窑睡觉。
    那天,队长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让我吃。他也坐在炕沿上,“吧嗒
吧嗒”地抽烟。“子推”浮头用的是头两茬面,很白;里头都是黑面,麸子全磨
了进去。队长看着我吃,不言语。临走时,他吹吹烟锅儿,说:“唉!‘心儿7家
不容易,离家远。”“心儿”就是孩子的意思。
    队里再开会时,队长提议让我喂牛。社员们都赞成。“年轻后生家,不敢让
腰腿作下病,好好价把咱的牛喂上!”老老小小见了我都这么说。在那个地方,
担粪、砍柴、挑水、清明磨豆腐、端午做凉粉、出麻油、打窑洞……全靠自己动
手。腰腿可是劳动的本钱,惟一能够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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