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还依旧[梁凤仪]-第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同学们不管是仰慕她品学兼优,抑或意欲利用她的聪敏勤快,辅助他们的功课,总之,在一群同年纪的孩子里,她一直受到特别的礼遇。
穆澄享受着这一总的偏袒,但从没有恃宠生骄。
她往往把老师的奖赐,尽量与同学们分甘同味。同样,同学对她的额外迁就,例如把圣堂内的好位置预留给她望弥撒、主动替她去轮侯戏票、为她去小食部买汽水等等,穆澄都感激于心,必然在功课上头,予同学们悉心帮助。她坚持别人花在她身上的心机,会有肯定的乐观回报。
直到走出校门,穆澄享用着这些偏私,而从无愧色,永远相安无事。
穆澄一直以为用自己的成绩换回额外奖赏。这才是公平交易。
她对那种公社式的、俗语所谓“做是三十六、不做仍是三十六”的大公无私很陌生,因而大吃一惊。也实在难于接受。
最令她惶恐的其实来来去去只有一点,就是突然间通过了这一连串的事件,使穆澄明白到职业上的掣肘,觉醒到自己事业上的命脉完全握在资方手上,而不是她一直以来认为的,由自己的天份与努力决定际遇。
一整天,穆澄在家都慌失失,坐立不安。
晚上无法入睡,事属必然。
在穆澄脑海内忽然的出现了一个可怖的画面,一大群卷起了衣袖的工人,从那个装满了书的书库内,搬出了一包包的书,一个传一个。直至最后接手的一人,干脆就把书扔到大海中,卜通一声,连个影儿也没有了。
穆澄紧张地走上前去抓住其中一个工人。问:
“你们扔谁的书?”
对方木无表情,并不回答。
穆澄再扯着另一个问,一连问了多人,都得不到答案。
她情急了,不顾一切的扑上去伸手扯破了那包书的纸,看到了里头那一本本穆澄的作品。
穆澄惊呼,死抱着那包书不放,叫嚷:
“你们怎么要扔掉我的书?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
其中一个工人使劲地把穆澄推跌在地,然后,仍旧继续着他们的操作。
穆澄在地上呼天抢地:
“怎么可以?我的书还有很多读者看,还能卖很多钱!”
“我们不需要那个钱!”
一个巨大的身躯站到穆澄跟前去,清清楚楚地说了这句话。
穆澄惊呆了,她停止哭泣,昂起头,仰望那巨大的身影,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太阳只在他的身上细上了一条金色的幼边,把他衬托得更有威严、更多架势。
之后,穆澄醒了。
睡衣湿腻腻的贴着背,怪不舒服的。
她才打算跑进浴室里去淋一个莲蓬治,就立时间醒起,早上的报纸,怕已在门前了。于是飞快地奔跑出大门口,拾起了那画报纸。
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翻出副刊来,查看她的专栏是否依然健在?
扰攘了半天穆澄才晓得跌坐在梳化上,呼出重重的一口气。
穆澄看到一地凌乱的报纸,她气馁得整个人似要瘫痪掉,别说动,就是连呼吸都困难。
平生第一次,她面对一种可以在下一分钟,自己就一无所有的恐惧。
如果事业与工作的生死存亡操之于他人之手,任由摆布,她穆澄还有什么?
还有的只不过是那好比一潭死水的婚姻,跟一个可有可无的丈夫罢了!
想起了陶祖荫,穆澄苦笑。
任何一个女人如她的条件与所作的贡献,怕都可以找到个一如陶祖荫的男人,做自己的所谓丈夫。
这个思想是悲凉、可怜、无奈、以致于绝望的。
她是如何收拾起支离破碎的情怀。支撑着荏弱无力的身躯,坐到方诗瑜办公室内去的,连穆澄自己都不知道。
方诗瑜把一叠签批好了的文件交给秘书后,就说:
“我这个上午不办公,请代我回绝电话与会议,并请代我关上办公室的门。”
秘书如言照做了。
“对不起,”穆澄说:“阻了你的办公时间。”
“不要紧,工作比朋友更易找到适合的。天下间没有永远的宾主,但有永远的朋友。”
这两句话立即又撩动起穆澄激动的情绪,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诗瑜,我不能像你般本事,可以随时另谋高就。我的谋生技俩只是独孤一味,一旦失掉了凭借,世上无人可以扶我养我。”
“你这最后的一句话,才是最没有办法可想的事。其余的都不应该是问题。
来,好好的告诉我,又发生了什么事了?”
穆澄于是把经过与感受讲了一遍。
“诗瑜,我承认我敏感。”
“凡是寄人篱下的人都敏感。世界上又有哪一个打工仔不发类同的恶梦?谁敢担保手上的一份牛工,可以永远保得住而不生变幻?一觉睡至大天光的人,只不过是不瞧这个方向钻牛角尖,以免预支愁苦而已。”
“我是突然的觉得不安全。连所谓销畅卖座的纪录都不能再起到保护作用了,你叫我怎么办?”
“因而你惶恐、怨怼、甚至气馁了?”
穆澄点点头。
“穆澄,这是很不必的。你必须学习面对现实。从事的角度去看事,抽离你对工作与工作机构的感情。首先,你要弄清楚的是,没有人认真的要去对付你,那位姓甘的与现在这位姓孙的,都如是。就算有人要对付你,你都要视若无睹,不当一回事。你别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把你当作与众不同的特殊份子看待。工作上头的人际关系应该尽量处理得简单一点,只一句话,合则留,不合则去,谁也不害谁,谁都不欠谁。能够做到这地步,已是我们的利益与尊严保障。”
穆澄静听着,没有造声。
“请相信我,世界上的特殊份了只有一个,就是养活你的那个人。”
“那是我的读者!”
“不,读者只是令你生活更舒适、更丰足的人,他们起着的只是锦上添花的作用。读者之于作家、歌迷之于歌星、观众之于明星,关系尽皆如此。明星需要大银幕与萤光幕作为媒介去争取观众,正如你也需要出版社与报章去维持你的读者一样。故而,穆澄,我们无分彼此,都只不过是营营众生,仰承着老板鼻息讨一口安乐茶饭的人。”
穆澄在打泠颤。
“别说我们这起走在人家屋檐下的小伙记,就算威威煌煌地坐到行政立法局内的某些议员,要保住那名位,一样要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主子爱听的话。忙不迭的以各种借口,什么买回英军营地、贴补中东战争,将成亿成亿送回老家去,一样要准确地举起他们赞成之手,万一有谁午夜梦回。有半分民族正义感油然而生,怕也只会矛盾顿生,苦了自己。”
穆澄捧着那杯热茶,连连的喝着几口才说: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有。”方诗瑜答:“最釜底抽薪的方法是无欲乃刚,我们做得到吗?”
穆澄当即苦笑,心领神会。
是很可怜可笑的一回事,最有辉煌工作成绩与效率的打工仔,都做不到这一点。一日一有求于人,受惠于人,就必矮掉一截。
很清楚的一盘棋局放在穆澄跟前。
她再好再棒再勤奋再不计较,她的专栏都只不过是一份报纸内的一个小方格,也只不过是出版社盈利的一个百分比而已。
而回转头看,报章与出版社的支撑,却无可否认地正正是穆澄的全部。
他们可以没有穆澄。穆澄不可以没有他们。
那位孙先生其实不过在实话实说,出版社的确应该大公无私。个个作家的境况都不过如是罢了。请问,有那个作家不是出版社与报馆的员工?
“穆澄,不要对所有商业机构存有任何感情上的憧憬。他们是应该在商言商,不可能将整盘生意的命脉放在一单业务,或一撮职员身上的。这才是聪明健康而正常的做法。我们只能够自己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好想呢?正如你说的。我们要穿衣吃饭!”
“又未必,还是那句老话,何不站起来穿自己的衣,吃自己的饭,或者会更艰难辛苦一点,享受的程度与质素又减低了,但仍旧值得你一试,以求日后长远的安乐!”
“自立门户?”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机会与条件,你有。”
“我?”
“不是吗?手上有基本客户,已经封了蚀本门,那一个机构内的人轻易有这么一重强劲的关系与援引,而能支持他誓无反顾地另起炉灶?”
穆澄再没有说什么话,她仍然惶惑而逃惘。
聆君一席话,连带感情上怨恨那性孙的都觉得不必要与不应该。穆澄只觉得她虚虚幌幌、孤零零地,无所适从。
创业?
哪有口里说的容易。
自己半生未曾到外头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心里那份对社会的陌生与害怕,怎么向方诗瑜解绎?
不是身在困境中的人,不会理解,说了也是白说。
穆澄一向有什么愁苦问题解决不了,只消跟方诗瑜见一面。畅谈一会,就会得轻松过来。
只这一次成了例外。
方诗瑜除了答允以她公司的运货车,帮扶老会运载了那一万本书,算是解决了一项穆澄的困难之外,犹有极多的重要的忧虑与失望,凝聚在穆澄的心头,令她的情绪极端低落。
太阳每天升起来,照耀着大地,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要营营役役、勤勤奋奋、忍气吞声、诚惶诚恐地生活。究竟有其中的百分之几的人够胆识够能耐,自创天地?不也是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钟,一直捱至老死?
就算有那么一个细细的百分比,实行鼓起勇气,闯天下去,又有多少人真能自立工国。吐气扬眉?
她,穆澄何德何能?算是老几?
想着想着,发觉自己的境况比一般家庭主妇还要凄凉。
不是吗?手无寸铁、胸无点墨的女人,尚且可以叠埋心水,靠在丈夫身边过一世,管他是何咀脸,总之是长期饭票,理所当然的承受照应。
打一个残忍点的比方,白痴者虽没有机会尝过人间欢乐,可是也避过了尘世的苦楚。
不像她,试过有可观的事业。以之为生存下去的最有意义之依傍,突然发觉这个依傍是不牢固的、不可靠的、可以随时改变的,就仿佛专职主妇发觉丈夫有外遇,威胁到她日后生活的安危似,都那么的痛不欲生。
要回头,可以抓到的凭据,又是什么呢?
没有,什么都没有。
十一'梁凤仪'
穆澄突然在极度困扰、彷徨、愁苦之中作了一个傻想,怎么可以再世为人?
除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外,最好就是有另外一个人,不论他从那里来,是天使抑或魔鬼、是人抑或是神,总之,把她带走,远远的带到一个宁静的地方,让她不愁衣食,不用工作,不与亲友交往,不用向任何人交代任何事,就这样活至老死,诚一大幸事。
作家一般的宣泄情绪方式就是把自己所思所想所受所恨所期望的一切,都写将下来,供诸于世。
穆澄也就情不自禁地把她的这个愿望与感觉写在一篇杂文之内。
她在文末写道:
“真的,这是我多日以来深思熟虑、真心诚意的一个愿望,不会实视,但,我仍然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