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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部分

长 恨 歌-第68部分

小说: 长 恨 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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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待嫁的新娘。长脚欢悦地想:正是它,它显出高贵和神秘的气质,等待着长脚。
这简直像一个约会,激动人心,又折磨人心。长脚心跳着向它走拢去,一边在裤兜
里摸索着一把螺丝刀,跃跃欲试的。当螺丝刀插进抽屉锁的一刹那,忽然灯亮了。
长脚诧异地看见自己的人影一下子跳到了墙上,随即周围一切都跃入眼睑,是熟悉
的景象。他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起心地奇怪,他甚至还顺着动作的惯性,将
螺丝刀有力地一撬,拉开了抽屉。那一声响动在灯光下就显得非同小可,他这才惊
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个究竟。他看见了和衣靠在枕上的王琦瑶。原来她一直是醒着
的,这一个夜晚在她是多么难熬啊!她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看天亮之后能否有什
么转机。方才看见长脚进来,她竟不觉着有一点惊吓。夜晚将什么怪诞的事情都抹
平了棱角,什么鬼事情都很平常。看见他去撬那抽屉,她就觉得更自然了。下半夜
是个奇异的时刻,人都变得多见不怪,沉着镇静。
  王琦瑶望着他说:和你说过,我没有黄货。长脚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躲着她的
眼睛:可是人家都这么说。王琦瑶就问:人家说什么?长脚说:人家说你是当年的
上海小姐,上海滩上顶出风头的,后来和一个有钱人好,他把所有的财产给了你,
自己去了台湾,直到现在,他还每年给你寄美金。王琦瑶很好奇地听着自己的故事,
问道:还有呢?长脚接着说:你有一箱子的黄货,几十年用下来都只用了一只用,
你定期就要去中国银行兑钞票,如果没有的话,你靠什么生活呢?长脚反问道。王
琦瑶给他问得说不出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简直是海外奇谈。长脚向她走近一
步,扑通跪在了她的床前,颤声说:你帮帮忙,先借我一点,等我掉过头来一定加
倍还你。王琦瑶笑了:长脚你还会有掉不过头来的时候?长脚的声音不由透露出一
丝凄惨:你看我都这样了,还会骗你吗?阿姨,帮帮忙,我们都晓得你阿姨心肠好,
对人慷慨。王琦瑶本来还有兴趣与他周旋,可听他口口声声地叫着“阿姨”,不觉
怒从中来。她沉下脸,喝斥了一句:谁是你的阿姨?长脚将身子伏在床沿,扶住王
琦瑶的腿,又一次请求道:帮帮忙,我给你写借条。王琦瑶推开他的手,说:你这
么求我,何不去求你的爸爸,人们不都说你爸爸是个亿万富翁吗?你不是刚从香港
回来吗?这话刺痛了长脚的心,他脸色也变了,收回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
膝盖上的灰,说:这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不惜就不借。说罢,便向门口走去。却
被王琦瑶叫住了:你想走,没这么容易,有这样借钱的吗?半夜三更模进房间。于
是他只得站住了。
  在这睡思昏昏的深夜,人的思路都有些反常,所说的话也句句对不上连似的,
有一些像闹剧。本来一场事故眼看化险为夷,将临结束,却又被王琦瑶一声喝令叫
住,再要继续下去。长脚说:你要我怎么样?王琦瑶说:去派出所自首。长脚就有
些被逼急,说:要是不去呢?王琦瑶说:你不去,我去。长脚说:你没有证据。王
琦瑶得意地笑了:怎么没有证据?你撬开了抽屉,到处都是你的指纹。长脚一听这
话,脑子里轰然一声,有些蒙了,有冷汗从他头上沁出。他站了一会儿,脸上露出
狰狞的笑容:看来,我做和不做结果都是一样,那还不如做了呢!说着,他就走回
到五斗橱前,从抽屉里端出那个木盒。王琦瑶躺不住了,从床上起来,就去夺那木
盒。长脚一闪身,将木盒藏在身后,说:阿姨你急什么?不是说什么都没有吗?这
回轮到王琦瑶急了,她流着汗叫道:放下来,强盗!长脚说:你叫我强盗,我就是
强盗。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无耻,还很残忍。王琦瑶扭住他的手,他由她扭着,就
是不给她盒子。这时,他已经掂出了这盒子的重量,心里喜滋滋的,想这一趟真没
有白来。王琦瑶恼怒地扭歪了脸,也变了样子。她咬着牙骂道:瘪三,你这个瘪三!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底细?不过是不拆穿你罢了!长脚这才收敛起心头的得意,那
只手将盒子放了下来,却按住了王琦瑶的颈项。他说;你再骂一声!瘪三!王琦瑶
骂道。
  长脚的两只大手围拢了王琦瑶的颈脖,他想这颈脖是何等的细,只包着一层枯
皮,真是令人作呕得很!王琦瑶又挣扎着骂了声瘪三,他的手便又紧了一点。这时
他看见了王琦瑶的脸,多么丑陋和干枯啊!头发也是干的,发根是灰白的,发梢却
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王琦瑶的嘴动着,却听不见声音了。长脚只觉得不过瘾,
手上的力气只使出了三分,那颈脖还不够他一握的。心里的欢悦又涌了上来,他将
那双手紧了又紧,那颈脖绵软得没有弹性。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将她轻轻地放
下,松开了手。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转身去研究那盒子,盒子上的雕花
木纹看上去富有而且昂贵,是个好东西。他用螺丝刀不费力就拔掉了上面的挂锁,
打了开来。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却还不致一无所获。他将东西取出,放进裤兜,裤
兜就有些发沉。他想起方才王琦瑶关于指纹的话,就找一块抹布将所有的家什抹了
一遍。然后拉灭了电灯,轻轻地出了门。就这样闹了一大场,月亮仅不过移了一小
点,两三点还是两三点。这真是人不知鬼不觉,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只有鸽子看见了。这里四十年前的鸽群的子息,它们一代一代的永不中断,繁
衍至今,什么都尽收眼底。你听它们咕咕咬咬叫着,人类的夜晚是它们的梦魔。这
城市有多少无头案啊,嵌在两点钟和三点钟之间,嵌在这些裂缝般的深长里弄之间,
永无出头之日。等到天亮,鸽群高飞,你看那腾起的一刹那,其实是含有惊乍的表
情。这些哑证人都血红了双眼,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它们心中。那鸽哨分明是哀
号,只是因为天宇辽阔,听起来才不那么刺耳,还有一些悠扬。它们盘旋空中,从
不远去,是在向这老城市致哀。在新楼林立之间,这些老弄堂真好像一艘沉船,海
水退去,露出残骸。
  王琦瑶眼睑里最后的景象,是那盏摇曳不止的电灯,长脚的长胳膊挥动了它,
它就摇曳起来。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极力想着。在那最后的一秒钟里,思绪迅速
穿越时间隧道,眼前出现了四十年前的片厂。对了,就是片厂,一间三面墙的房间
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上也是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在三面墙
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然后
灭了,堕入黑暗。再有两三个钟点,鸽群就要起飞了。鸽子从它们的巢里弹射上天
空时,在她的窗帘上掠过矫健的身影。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花草的又一季枯荣
拉开了帷幕。
  1994年9月23日
  1995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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