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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部分

长 恨 歌-第60部分

小说: 长 恨 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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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一股同情从心里滋长出来,使得他与王琦瑶亲近了。
  这样,他们上再坐在一起时,便不提这个话题,捡些闲事说说,也不错。话虽
少了些,但也不觉冷场,静着的时间,总有些什么垫底的。是那些新编的旧故事的
细节,不思量自难忘的。这一日,老克腊又要请王琦瑶吃饭,王琦瑶却是想答应也
没法答应,她心里说:这算什么呢?要是早四十年!她笑着说:这又何必,在外面
未必有家里吃得好。将意思转移了个方向,他就也不坚持。自此,每过三天就要来
一回,每来就要吃一顿饭的,像是半个家一般。间隔着,张永红也会来,就多一个
人吃饭。再有时,张永红会带长脚来,却不定吃饭,两个坐一会儿就走了,剩下他
们两个,气氛是要静一静,有点意味似的。这段日子,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回避派推,
那些派推使他们觉着大而无当,有话没处说的感觉。因此宁愿在家里,虽有些寂寥,
但这寂寥倒是实事求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是对相熟的人合适。而派推是为陌
路人着想的。每当王琦瑶做一个新菜就会问他一句:比你妈妈如何?最近一次,王
琦瑶又这么问的时候,他说。我从来不拿你和我妈妈比。王琦瑶问为什么,他就说:
因为你是没有年纪的。王琦瑶倒说不出话来,停了停才说:人怎么会没有年纪?老
克腊坚持道:你其实是懂我意思的。王琦瑶就说:意思是懂,却不同意。老克腊则
说:我又不要你同意。说完就有点闷闷的,垂着头不说话。王琦瑶也不理他,只是
心里苦笑,想这人真是走火入魔了,却说不出是悲是喜。她站在灶间窗前,守着一
壶将开未开的水,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也是暮色将临,有最后的几线阳光,依依
难舍的表情。这已是看了多少年头的光景了,丝丝缕缕都在心头,这一分钟就知道
下一分钟。
  王琦瑶走回房间,将泡好的茶往桌上一放,见他还沉着脸,就说:不要无事生
非,好好的事情倒弄得不好了。他赌气地将脸扭到一边。王琦瑶又说:我是喜欢你
这样懂事有礼的孩子,可我不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他突然地昂起脸,爆发道:什
么孩子,孩子的,不要这么叫我!王琦瑶说了声:毛病!起身又要走,他就说:你
走什么?你回避什么?有道理就讲嘛!王琦瑶站住了说:叫我和你讲什么道理?有
什么道理可讲的?他更加发作道:反正你没道理,总想一走了之!王琦瑶笑了,返
身又坐下了说:那我倒要听听你的道理,你说吧!他继续着对王琦瑶的批判:你不
敢正视现实。王琦瑶点点头同意,再要听下去,他却无话了。王琦瑶就冷笑一声:
我还当你有多少大道理呢!他一听这话,几乎要炸,张开嘴又不知要说什么,却一
头扎进王琦瑶的怀里,耍赖地抱住她的腰。王琦瑶大大地吃了一惊,却不敢动声色。
她并不推开他,也不发怒,而是抬手抚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一些安慰的话。他却再
不肯起来,有一阵子,王琦瑶的安慰话也说完了,只得停下来,两人都静默着。
  暮色一点点进来,将什么都蒙了一层暗,却仔细地勾着轮廓,成了一幅图画,
一动不动的。他们也是动不了,没有一点前途供他们走的,他们只能停,停,停在
这一刻中,将时间拉长些而已。他们也只能静默,说又说什么?像方才那样地吵?
其实都是瞎吵一气,牛头不对马嘴的,越吵越糊涂。等静默下来,事情才刚刚有些
对头。可时间在一点一滴过去,他们总不能这么到老吧!等天黑下来,彼此都有些
面目难辨的时候,只见这两个人影悄悄起来,分开,然后,灯亮了。是平安里最后
亮的一扇窗。
  这一日就这么过去了,两人都忘了一般,搁下不提。不过,王琦瑶不再拿那样
的问题问他,就是“我和你妈妈比怎么”,这话在如今的情形下已变得有挑逗性。
年纪不年纪的事也不提了,成了一个禁区。这一天的结果,看起来是了减法,删去
一些话题,但其实这减法是去芜存精的,减去的都是些枝节。他们如今的相处是更
为简洁,有时竟是无言,却是无声胜有声的。也有说个不停的时候,那可都是在说
一些要紧的话,比如王琦瑶回忆当年。这样的题目真是繁荣似锦,将眼前一切都映
暗了。还有与那繁荣联着的哀伤,也是披着霓虹灯的霞被。王琦瑶给他看那四十年
前的西班牙木雕的盒子,没打开只让他看面上的花纹,里头的东西不适合他似的。
盒子上的图案,还有锁的样式,都是有年头的,是一个好道具,帮助他进入四十年
前的戏剧中吉。他其实是有些把王琦瑶当好莱坞电影的女主角了,他倒并不充当男
主角,当的是忠诚的观众,将戏剧当人生的那类观众。他真是爱那年头的戏剧,看
个没够的,虽只是个看,却也常常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从王琦瑶的往事中抬起头,面对眼前的现实,他是电影散场时的阑珊的心情。
那一幕虽不是他经历的,可因是这样全神贯注地观看,他甚至比当事人更触动。当
事人是要分出心来应付变故,撑持精神。他再躺到老虎天窗外的屋顶上,看那天空,
就有画面呈现。一幅幅的,在暗沉沉,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拉过。哦,这城市,简直
像艘沉船,电线杆子是那沉船的桅,看那桅的上面还挂着一片帆的碎片,原来是孩
子放飞的风筝。他几乎难过得要流出眼泪。沉船上方的浮云是托住幻觉,海市蜃楼。
耳边是一声一声传来的打桩声,在天字下激起回声,那打桩声好像也是要将这城市
砸到地底下去的。他感觉到屋顶的颤动,瓦在身下咯吱咯吱地叫。现在,连老爵士
乐都安慰不了他了,唱片上蒙起了灰尘,唱外也钝了,声音都是沙哑的,只能增添
伤感。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天上有了星辰,驱散了幻觉,打桩声却更欢快激越,
并且此起彼伏,像一支大合唱。这合唱是这城市夜晚的新起的大节目,通宵达旦的。
天亮时,它们才渐渐收了尾音,露水下来了。他不由一哆感,睁开眼睛,有一群鸽
子从他眼前掠过,扑啦啦的一阵。他想:这是什么时候了?他迷蒙地望着鸽子在天
空中变成斑点,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个。太阳也出来了,照在瓦棱上,一层一层地
闪过去,他要起来了。
  他问王琦瑶说,有没有觉着这城市变旧了。王琦瑶笑了,说:什么东西能长新
不旧?停了一下,又说:像我,自己就是个旧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别的?他有
些辛酸,看那王琦瑶,再是显年轻也遮不住浮肿的眼睑,细密的皱纹。他想:时间
怎么这般无情’上怜惜之情油然生起。他抬起手摸摸王琦瑶的头发,像个年长的朋
友似的。王琦瑶又笑了,轻轻弹开他的手,他却不依了,反握住她的手,说:你总
是看不起我。她用另一只手理理他的头发,说:我没有看不起你。他坚持说:你就
看不起我。王琦瑶也坚持:我就没夜看不起你。他又说:其实,年龄是无所谓的。
王琦瑶想了想说;那要看什么样的事情。他就问:什么样的事情?王琦瑶不回答,
他便追问,间紧了,王琦瑶才说:和时间有关系的事情。这一句话说得很滑头,两
人都笑了,手还握在他手里。这情形有些滑稽,还有些无聊,可在这滑稽与无聊下
面,还是有一点严肃的东西。这点东西是不堪推敲的,推敲起来会是惨痛的。有谁
见过这样的调情?相距有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完全错了时辰,错了节拍。倘若不是
那背后的一点东西,便有些肉麻了。他们手拉着手,又是停着了。好在两人都是有
耐心,再说又是个没目的,急又能急什么?因此,便渐渐地松了手,一切还按老样
子进行。就算有时会插进几句唐突的话,应付过去,还是老样子。
  有一回,他说:你不能怪我!王行瑶回答:我又没有怪你!他说。你心里怪我,
怪我来迟了。王琦瑶笑笑,停了一下说:我们还是修修来世吧!他问:修来世做什
么?王琦瑶反问:难道没听说这一句话?修百年才能同舟,修千年方可共枕。说到
“共枕”两个字,双方的心都一动,静了下来。王琦瑶渐渐红了脸,觉着说话不妥,
有想入非非之嫌,又看他是低头沉默着,就以为是不悦之色,不禁难堪得落下泪来。
怕他看见,赶紧转身去到灶间,站了一会儿,收拾了一些不知什么东西,再回来。
却见人已经不在了。桌上留了个条,上面写着:既有今生,何必来世。看了这字,
心里反倒平静下来,还有些好笑,想这是在干什么?难道还当真吗?伸手将那字条
团了。这一回就这样过去了,以后,许多这样的箭在弦上的日子都安然过去。不过,
想想却有些后怕的,眼看着就走到薄刃上,一个闪失便可掉下去的,却又不知怎么
地收住了脚。走钢丝般的游戏,是有些刺激的。可也不能多,多了就要失足了。因
此,当他们单独相处时,会有一股紧张的空气,剑拔弩张的。这样的时候,张永红
的到来,便会受到他们真心的欢迎。有第三者在,他们便可暂时避免去走钢丝。他
们三个人说着些海阔天空的话题,无论说到多远,于这两个人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有了张永红这个外人,这两个便成了自己人,她的不相干反证了他们的互相干联。
于是,默契便产生了。张永红的加入,真是解决了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大苦
恼,延缓了停滞的时间。渐渐地,张永红变成了他们不可缺少的人。
  这一日,他再一次提出请客吃饭,因是包括张永红在内的,王琦瑶便无法推辞
了。下一日,张永红却带了长脚一起来,四个人来到锦江饭店底层的西餐厅吃牛排。
长脚虽是临时加盟的,倒唱了主角,数他的话多。说着时下的流行语和街头传闻,
天外奇谈一般,让人目瞪口呆的。这些事情,老克腊和张永红还不觉新鲜,王琦瑶
却大开了眼界,真不知道在这城市夜也平常昼也平常的生计里,会有着烧杀掠抢,
刀光血影的。心中半信半疑,就当故事来听。一顿饭有声有色地结束,长脚又要付
钱,并且力不可挡。老克腊争夺了几番,也没成功,只得由他做了东。张永红无所
谓谁付钱,这两人则觉得吃错了饭似的,很不称心。原先是借了张永红的幌子想做
成一件私事,不料竟落了空,一些酝酿许久的心情也落了空。那一对出了门去便挥
手上了一辆出租车,干别的去了。剩下他们站在马路沿,一时茫然不知接下去该去
哪里。两人沿了长廊走了一段,那尴尬才好些,老克腊说:真心请你吃一顿饭的,
到底也没请成。王琦瑶就笑:还是诚意不够啊!他也说:再加油吧!说罢,将双手
插在裤兜里的臂弯朝王琦瑶张了张,王琦瑶伸手挽住了。茂名路这条林阴道,有着
用不尽的罗曼蒂克。你以为那树阴是遮凉的?不对,那是制造梦境的,将人罩在影
里,蒙上一层世外的光芒。

                                11.长脚

  张永红和长脚维持了较长时间的朋友关系,一是因为长脚舍得在她身上花钱,
二是因为还没有出现替代长脚的人。长脚对张永红说,他的祖父是沪上著名的酱油
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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