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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长 恨 歌-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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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有着几千年的纠葛。那炊烟和木样声,是上古时代的笔触,年经月久,已有些
不起眼。洗衣女人的围兜和包头上,土法印染着鱼和莲的花样,图案形的,是铅灰
色画面中一个最醒目,虽也是年经月久,却是有点不灭的新意,哪个岁月都用得着
似的,不像别的,都是活着的化石。它是那种修成正果的不老的东西,穿过时间的
隧道,永远是个现在。是扶摇在时间的河流里,所有的东西都沉底了,而它却不会。
什么是仙,它们就是。有了它们,这世界就更老了,像是几万年的炼丹炉一样。
  那桥洞过也过不完,把人引到这老世界的心里去。炊烟一层浓似一层,木树声
也一阵紧似一阵,全在作欢迎状的。外婆的眼睛里有了活跃的光芒,她熄了香烟,
指着舱外对王琦瑶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王琦瑶却置若罔闻。她的心不知去了
哪里,她的心是打散了的,溅得四面八方,哪一日再重新聚拢来,也不免是少了这
一块,缺了那一片的。船老大的昆山调停了,问外婆哪里哪里,外婆回答这里那里
的。船在水道里周折着,是回了家的样子。后来,外婆说到了,那船就了当地下锚,
又摇荡了一会儿,稳在了岸边。外婆引了王琦瑶往舱外走,舱外原来有好太阳,照
得王琦瑶眯缝起眼。外婆扶了船老大上了岸,捧着手炉站了一时,告诉王琦瑶当年
嫁去苏州那一日的热闹劲;临河的窗都推开着,伸了头望;箱笼先上船,然后是花
轿;桅子花全开了,雪白雪白的,唯有她是一身红;树上的叶子全绿了,水也是碧
碧蓝,唯有她是一身红;房上的瓦是黑,水里的桥墩是黑,还是唯有她一身红。这
红是亘古不变的世界的一转瞬,也是衬托那亘古的,是逝去再来,循回不已,为那
亘古添砖加瓦,是设色那样的技法。

                                3.阿二

  王琦瑶在邬桥,是住舅外公的家。勇外公开了个酱园店,酱豆腐干是出了名的。
每天有豆腐店的伙计来送老豆腐。豆腐店老板家有两个儿子,阿大已娶亲生子,阿
二在昆山读书,本想再去上海或者南京考师范,后因时局动荡,暑假后就耽搁了下
来。阿二的装扮是旧时的摩登,戴眼镜,梳分头,学生装的领子外头围一条驼色围
巾。他对邬桥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和男人也不打拢,一个人躲在房里看书。有时
被阿爹差遣去送豆腐,便满脸的怨艾,郁沉沉的。在有月亮的夜晚,就可见到他孤
子一身的影子。阿二其实是邬桥的一景,说是不贴,其实贴得很。是邬桥的孤独者。
邬桥的每一段都会有孤独者来出场,这一段便轮到阿二了。这场景是邬桥水上的泡
沫,水是长流水,泡沫却今日非明日。阿二是白净的面皮,五官很纤秀,说话轻轻,
走路也轻轻。倘若他不是那么好的一种男孩子,家里人就不免要嫌他,邬桥人也要
把他作笑料了,就像通常邬桥舞台上的孤独者一样。而现在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大
家都有点宠他。家里人心甘情愿地养他,还有几家想让他做女婿的。大约也是时代
的不同,时代变得可爱了,那孤独者的形象便也叮人心意了,是按着人的恻隐之心
一笔一笔刻划的。但这喜欢却是一厢情愿,阿二心里不知有多少讨厌邬桥,这讨厌
甚至挂在了脸上,使他更具有时代的特征。他自觉着是见过世界的,就把邬桥看做
是世界的边角料,被遗弃的。要依了他的心,是要走出去的,可他的身子却太弱,
经不起那大世界的动荡、到了还是退回邬桥。于是,他觉着自己也成了那世界裁剩
的边角料,裁又没裁好,身子裁在这里,心却裁在了那里。
  所以,阿二内心是很分裂的,有一种传说是说人的影子是人的灵魂,阿二自称
是没有影子的人。月光好的夜晚,阿二看着石板桥上的自己的影子,心里是拒绝的,
想:这是我吗?分明是个别人。有一天,阿二走过酱园店,看见王琦瑶坐在里头,
心里忽有种触电般的相通感觉,他惊奇地想:这才是他的影子呢!从这日起,上酱
店送豆腐的事就由他包下了。从豆腐房到酱园店,要经过三座桥,每过一座,他就
觉着高兴了一点儿。可阿二却不把高兴露出来,为了藏住,他还分外地绷紧了脸。
他把豆腐放下,转身就走。走在回去的桥上,每过一座,心里就忧郁一点儿,可那
忧郁也含了些高兴的,走着走着,脚下会不自禁地一跃。他觉着,王琦瑶也是从那
正经的世界上裁下的,却是错裁的,上面留着那世界的精华。她是怎么才来到了这
个地方的啊!阿二感激得都要流泪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就有些见天日,不会被
埋没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还和大世界有了些藕断丝连的关系。她给邬桥带来什
么样的改变呀!阿二也听到了有关王琦瑶的传说,这传说再离谱也不叫阿二意外,
相反,更合乎阿二的想象。王琦瑶的传说是海上繁华梦的景象,虽然繁华是旧繁华,
梦是旧梦,可那余光照耀,也足够半个世纪用的。阿二的心,活跃了起来。
  王琦瑶很快注意到这个送豆腐的少年,他的白皙文弱和学生装束,很像那种旧
照片上的人物。她隔了板壁墙,听见他在后天井里和舅外公说话,声音是细细柔柔
的,就像鸟语。有一回,她去买针线,正与他迎面,就见他红了脸,转上了一顶桥,
逃跑似地走了。她心里觉着有趣,更注意他了。她发现他似乎有夜游的毛病,夜深
人静时在街上行走,月光下的身影有着处子般的宁馨美好,当他有时轻盈地一跃,
也是处子的快乐。这天,她见他挑了豆腐从店堂里穿出来,走过后厢房时,就在身
后叫他“阿二”,等阿二回过头来,却闪进身去,偷偷地看他激动又惶惑的眼神。
这是王琦瑶来到邬桥后头一次有淘气的闲心,是阿二唤起来的。阿二先是寻找,后
是怀疑听错,却又不甘心,对了空中叫道:谁人喊我?王琦瑶就捂了嘴笑。也是头
一回笑,由阿二引出的。下一天在街上碰见阿二,她就去堵阿二的路,说:阿二眼
睛这么大啊,看都看不见人。一边看阿二窘,脸红到脖颈,颈上的蓝筋一跳一跳,
眼睛看了地,手却没处放。她这才好好地问:阿二去做什么?阿二蹑儒说是去收豆
腐账,给她看手里的账本。王琦瑶拿过来看上边的小楷字,问:是阿二的字吗?阿
二说有是有不是。王琦瑶就要他指哪是哪不是。阿二慢慢地定了神,指给她看,有
几行特别娟秀细小的。王琦瑶其实并不懂,却装懂地说:阿二的字不错。阿二的脸
渐渐不红了,说:阿姐是讲反话。王琦瑶正色道,我们学校的国文教员都未必能写
这样的蝇头小楷。阿二就说:上海的教育是重科学,重实用,写字本是闲里功夫,
可有可无的。王琦瑶听他这话里有些见识的,怪自己小瞧了他,又接着问他别的问
题,阿二都—一回答,像个听话的学生。然后,王琦瑶邀他时常来玩,才与他分了
手。
  下一日,来送豆腐的,又换了原先那伙计,阿二是晚上来的。脚上穿着刷了鞋
粉的雪白的球鞋,围巾围着,手里夹了一些书本。他是正式来作客的样子,还给舅
外公家的小孩带了些水果糖。他对王琦瑶说,带几本小说让阿姐解闷,邬桥这地方
也没有电影院,晚上是很寂寞的。那书是杂七杂八的,有《拍案惊奇》,有《施公
案》,有张恨水的《夜深沉》,还有几本杂志,《小说月报》、《万象》什么的。
她想,阿二也是倾其所有了。到底是邬桥地方的民风淳朴,要是在上海,这样的少
年早就学得浮滑了,那些少年是何等的风流调说啊!王琦瑶心里生出了感慨,再看
阿二,更觉怜惜。阿二的脸在灯下越发显得白皙,头发很黑地搭在前额。王琦瑶就
说:阿二什么时候接新娘子呢?阿二脸又红了,说自己才不过十八岁。王琦瑶说:
你家阿大二十岁已经有儿有女了嘛!阿二就说:那是邵桥人。王琦瑶听他这话已把
自己排除在邬桥之外,便注意到阿二的自恃,暗自留心照顾阿二的心情,却又觉得
有趣,说:要不要阿姐替阿二介绍一个上海小姐呢?阿二低了头说:阿姐拿我开玩
笑!声音里有些委屈,王琦瑶不敢再逼他,赶紧说:阿二的年纪正是做事业的年纪,
有什么打算呢?阿二便告诉她本要去南京读师范,被时局耽搁了。谈到时局,王琦
瑶便黯然了,有一会儿没说话。细心的阿二知她是有触动的,却不好挑明,只能作
笼统的开导,说些时局总要安定,人生也是有沉有浮,否极泰来的大道理。王琦瑶
来到偏僻转折的邬桥,天地生死几茫茫的,人都是不足道,何况是心呢?可这时候,
人和心都有点被唤回的意思。
  阿二的人和。动也都被唤回了。王琦瑶就像是一面镜子,对了她,阿二才知道
自己的人是如何,心是如何。他隔天就要去她那里坐坐,谈东谈西,不一会儿,月
亮就到了那头。有时,天不那么冷,他们就在街上走走,街边就是水道,停了船,
船舱里漏出点光,两边人家的板壁缝里也漏出点光,丝丝缕缕地落在水面上,能照
见水的流动来。两个人的心里都很安宁,也很明净。阿二说:阿姐,上海的月亮也
是这一个吗?王琦瑶说: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其实还是一个。阿二说:其实就是两
个,一个是月亮,一个是月亮的影。王琦瑶就笑了:原来阿二是个诗人呢!她想到
了蒋丽莉,那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人了。她想同是诗的才情,蒋丽莉是做作,阿二却
是天然。阿二忽然就腼腆起来,说:阿姐才是诗人呢!王琦瑶忍住笑问:你倒说说
看,我怎么会是诗人?我是旧诗新诗一句也记不得的。阿二却认真起来,说:诗其
实才不在于那几行字呢!有些人,以为把字句截短了一行一行地竖排着,就是诗;
还有些人,以为拣那指心明腑、抒情言志的文字连起来就是诗,诗都快成装腔作势
的代名词了。王琦瑶在心里说:阿二指的不就是蒋丽莉吗?阿二接着说:诗其实就
是一幅图画,比如,“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可不是一幅画?“千呼万唤始
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又是一幅画;“玉容寂寞泪闹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还不是一幅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幅画又如何?王琦瑶听得出神,本是
对诗没兴趣的,这会儿却叫阿二给训导出了一些诗情。阿二说着说着便止了口,她
带了几分着急地追问:怎么不说了?阿二说:我已经证明了呀!证明什么?王琦瑶
问。阿二说,证明阿姐是个诗人。王琦瑶先不懂,然后忽然明白了,不觉红了脸。

                              4.阿二的心

  阿二的心,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他不晓得他怎么高兴了没几日,又难过起来。
这难过比先前的更甚,有点咬心的。先前的难过,是茫茫然一片,如今却是水落石
出的。先前的难过,是不知道要什么,只知道不要什么的难过,如今却是知道要什
么,还知道要不到的难过。他不懂他为什么知道是不能得,却偏要去向往,简直是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地口口声声地叫“阿姐”的上海女人,就像是天边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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