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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长 恨 歌-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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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可餐”,是感官的满足。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也随了感官需求的日益满足,他
的要求开始变了。他要一种贴心的感受。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各地的女人,北平
女人的美是实打实的,可却太满,没有回味的余地;上海女人的美有余味,却又虚
了,有点云里雾里,也是贴不住。由于时尚的风气,两地的女人都走向潮流化,有
点千人一面,即使有变,也是万变不离其宗,终是落入案自。入目的没有,入心的
更没有。这些年,看上去他对女人的心似乎是淡了,其实却是更严格,是有点真心
难求的苦衷。
  王琦瑶却打动了李主任的心了。他本是最不喜欢粉红这颜色,觉得女人气太重,
把娇媚全做在脸上,是露骨的风情。可王琦瑶穿上的粉红却化腐朽为神奇,是焕然
一新的面目。那粉红依然是娇媚做在脸上,却是坦白,率真,老实的风情。旗袍上
的绣花给人一针一线的感觉,仔细认真的表情。他发现他是错怪了这颜色,这颜色
是天然的女人气,风要吹,水要流的,怪就怪街上那些女人们穿坏了它,裁缝也是
帮凶,做坏了它。这原来是何等赏心悦目啊!但李主任是女人看多了,眼睛难免钦
乱,判断反倒谨慎和犹疑。虽然把花技在了王琦瑶的篮里,却也并非忘不了,加上
百事缠身,女人也缠身,更腾不出空去奉记王琦瑶。是在百货楼开业,请他参加庆
典,他随意问了声,谁来剪彩,回说还没定,也许请某女士。某女士是位电影明星,
也是投其所好,因是与李主任有一段的。李主任听了则说,不如请那三小姐呢!于
是王琦瑶便被请了来,坐在了他的身边。那粉红缎旗袍在近处看是温柔如水,解人
心意,新做的发型是年轻装老成,懂事和乖觉的。等到她问他化妆品牌子,他是由
衷地微笑起来,非但不见怪,还正中他下怀,他要的就是这个,世外人间。再见她
知错不语的样子,不由地怜从中来,暗暗做了决定。
  在女人的事情上,李主任总是当机立断,不拖延,也不迂回,直接切入正题的。
是权力使然,也是人生苦短。晚宴之后,他说用他的车送王小姐回家。王传播不知
该怎么回答,却见众人像开道似地闪开,簇拥着他们往门外走。王琦瑶看见人们恭
敬奉承的目光,虽知是孤假虎威,心里也是有点得意的,还对那李主任有了些认识。
上车时,是李主任亲自为她开门和关门,便有一种懵懂的惊喜生起。李主任上了车
坐在她身边,身材虽不高大,可那威严的姿态,却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气势。李主任
是权力的象征,是不由分说,说一不二的意志,唯有服从和听命。李主任一路都没
说话,车窗是证了窗帘,有灯光映在帝上,一闪一闪的。王琦瑶不由猜想:李主任
在想什么呢?这半天,直到此时,王琦瑶才生出些类似希望的好奇,她想:这一天
将怎样结束呢?车在马路上滑行,白纱帘上的灯光是成串的。这个不夜城真是谜一
样的,不到时候不揭晓。什么才是时候呢?谁也不知道。王琦瑶心里是惴湍的,还
是听天由命的。她似乎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为她决定好了,想也是白想。这便是李
主任,而不是程先生了。李主任是决定一切的,而程先生则是要由别人替他决定的。
汽车到王琦瑶家,李主任才侧过头说,明晚我请王小姐便饭,不知王小姐肯不肯赏
光。虽是客套的谦词,因是李主任说的,便是有权力的谦词,是由你决定,又是不
由你决定。王琦瑶慌慌地点了头,李主任又说明晚七点来接,伸手替她开了车门。

  王琦瑶站在自家大门前,望一厂那汽车一溜烟地驶出弄堂,做梦一般。那李主
任是头一回看见,他对自己却像有千年万载的把握似的,他究竟是谁呢了王琦瑶的
世界非常小,是个女人的世界,是衣料和脂粉堆砌的.有光荣也是农锦脂粉的光荣,
是大世界上空的浮云一般的东西。程先生虽然是个男人,可由于温存的天性,也由
于要投合王琦瑶,结果也成了个女人,是王琦瑶这小世界的一个俘虏。李主任却是
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是王琦瑶不可了解的,但她知道这小世界是由那大世界主宰
的,那大世界是基础一样,是立足之本。她慢慢地推门进屋,楼下客堂暗着,有饭
菜的油腻气,灶间倒亮了灯,是几个串门的娘姨在切切嗟嗟,说些东家的坏话。她
上楼到了自己屋里,一时睡不着,就坐着看窗外。窗外是对面人家的窗户,一臂之
遥的,虽然遮了窗帘,里头的生计也是一目了然的,没有什么意外之笔。王琦瑶想
着明天的晚上,有着些莫名的憧憬。昨天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想也想不起来
的样子。她计划着明天穿的衣服和鞋子,还有发型。她敏感到李主任对她有意,却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有意,便也不知该往何处用。乙。但她心里总有一条顺其自然的
信念,是可以不变应万变。她知凡事不叮强求,自有定数的天理,她也知做人要努
力的道理。因此,做什么都需留三分余地,供自己回转身心。而那要做的七分,且
是悉心悉意,毫不马虎的。
  第二天,王琦瑶还是原先的发型,换一件白色滚自边的旗袍,一半家常,一半
出客的样子。妆却是化重了一些,正红的胭脂和唇膏,不致叫那素色扫兴的意思,
臂上挽一件米黄的开司米羊毛衫,不是为穿是为配色。汽车还是停在前弄,那司机
下车叩的门,不轻不重的两下,一受过规矩的模样。王琦瑶走过天井去时有些慌张,
那李主任虽是昨晚才见,这时却不知何人何故,事情总有些突如其来。她坐进汽车,
迎面看见李主任的微笑,老朋友似的了。虽还是不多话,但毕竟一次熟似一次,是
略为亲切的气氛。车走在中途,李主任低头看看她膝上的手提包,指一指上面的珠
子说:这是什么?王琦瑶老实回答说,是珠子。李主任便恍悟道:哦,是这样!王
琦瑶才知是逗她玩,便也一报还一报地点了李主任手上的戒指说:这是什么?李主
任不说话,拿过她的手,把那戒指套在了她的指头上。王琦瑶又慌了,想这玩笑开
得有点过头,话收不回,手也抽不回。幸好,那戒指空落落的套不住,李主任只得
拿回去,说,明天去买一个。说话时车已到了地方,是公园饭店。门口的人都像是
认识他的,说道:李主任来了!便往里请。进了电梯,一直上到十一层,早有人迎
候着,领进单间的雅座,靠了窗的,窗下是一片灯海。
  李主任并不问王琦瑶爱吃什么,可点的菜全是王琦瑶的喜爱,是精通女人口味
的。等待上菜时,他则随便问王琦瑶芳龄多少,读过什么几父亲在哪里谋事。王琦
瑶—一回答,心想这倒像查户口,就也反问他同样的问题。本也不指望他回答,只
是和他淘气,不料他却也认真回答了一二,还问王琦瑶有什么感想。王琦瑶倒不知
所措了,低下头去喝茶。李主任注意她片刻,然后问:愿不愿继续读书?王琦瑶抬
头说:无所谓,我不想做女博士,蒋丽莉那样的。李主任就问蒋丽莉是谁?王琦瑶
说是个同学,你不认识的。李主任说:不认识才要问呢。王琦瑶不得已说了一些,
全是琐琐碎碎,东一句西一句的,自己也说不下去,就说:和你说你也不懂的。李
主任却握住了她的手,说:如要天天说,我不就懂了?王琦瑶的心跳到了喉咙口,
脸红极了,眼睛里都有了泪,是窘出来的。李主任松开手,轻轻说了句:真是个孩
子。王琦瑶不由抬起了眼睛,李主任正看窗外,窗外是有雾的夜空,这是这城市的
至高点了。后来,菜来了,王琦瑶渐渐平静下来,回想方才的一幕,有些笑自己大
惊小怪,想她毕竟是有过阅历,还有程先生事情的锻炼,怎么也不至于是这样。便
重整旗鼓似的,找些话与李主任说。她那故作的老练,其实也是孩子气的。李主任
也不揭穿,一句句地回答。她问他每天看多少公文,还写多少公文,后又想起,那
公文都该是秘书写的,他只签个字便可,便问他一天签署多少公文。李主任拿过她
的手提包,打开来取出口红,在她手背上打个印,说,这就是他签署的一份重要公
文。
  第三天,李主任又约王琦瑶吃饭,不过约的是午饭。饭后带她去老凤祥银楼买
了一枚戒指,是实践前日的承诺。买完戒指就送她回了家。望了一溜烟而去的汽车,
王琦瑶是有点怅悯的。李主任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来去都不由己,只由他的。明
知这样,还要去期待什么,且又是没有信心的期待,彻底的被动。以后的几天里,
李主任都没有消息,此人就像没有过似的。可那枚嵌宝石戒指却是千真万确,天天
在手上的。王琦瑶不是想他,他也不是由人想的,王琦瑶却是被他攫住了,他说怎
么就怎么,他说不怎么就不怎么。这些日子里,王琦瑶成天的不出门,程先生也拒
绝见的。倒不是有心回避,只是想一个人清净。清净的时候,是有李主任的面影浮
起,是模糊的面影,低着头用眼里的余光看过去的。王琦瑶也不是爱他,李主任本
不是接受人的爱,他接受人的命运。他将人的命运拿过去,—一给予不同的负责。
王琦瑶要的就是这个负责。这几日,家里人待王琦瑶都是有几分小心的,想问又不
好问。李主任的汽车牌号在上海滩都是有名的,几次进出弄堂,早已引起议论纷纷。
王琦瑶的闭门不出也是为了这个。上海弄堂里的父母都是开明的父母,尤其是像王
琦瑶这样的女儿,是由不得也由她,虽没出阁,也是半个客了。每天总是好菜好饭
地招待,还得受些气的。做母亲的从早就站到窗口,望那汽车,又是盼又是怕,电
话铃也是又盼又怕。全家人都是数着天数度日的,只是谁也不对谁说。王琦瑶有几
日赌气想给程先生打电话,可拿起电话又放下了,觉得这气没法赌。赌气这种小孩
子家家的事,怎么能拿来去对李主任呢?和李主任赌气,输的一定是自己。王琦瑶
晓得自己除了听命,没有任何可做的。于是也就平静下来,是无奈,也是迎接挑战。
她除了相信顺其自然,还相信船到桥头自会直,却是要有耐心。这是茫然加茫然的
等待。等到等不到是一个茫然,等到的是什么又是一个茫然。可除了等,还能做什
么?
  李主任又一次出现,是一个月之后。王琦瑶已经心灰意懒,不存此念。李主任
让司机来接王琦瑶,司机在楼下客堂等着,王琦瑶在亭子间里匆匆理妆,换了件旗
袍就下来了。旗袍是新做的一件,略大了一些,也来不及讲究了。前一日刚剪了头
发,也没烫,只用火剪卷了一下梢。人是瘦了一轮,眼睛显大了,陷进去,有些怨
恨的。就这么来到四川路上的酒楼,也是雅座,里面坐了李主任。李主任握了王琦
瑶的手,王行瑶的泪便下来了,有说不出的委屈。李主任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拥着
她,两人都不说话,彼此却有一些了解的。李主任此一番去了又来,似也受了些折
磨,鬓边的白发也有了些。不过,这折磨不是那折磨,那只是一颗心里磨来擦去,
这却是千斤顶似的重压在上,每一周转都会导致粉身碎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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