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渔夫-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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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蛮兄弟的眼泪,这外部世界分外深重的忧伤,便是为那默默无闻的可怜的年轻英雄致哀的表示,他曾在这冰岛海面度过了他的半生……
天大亮的时候,扬恩突然用蓝毛衣的袖子拭干眼睛,不再哭泣。这事便告结束了。他似乎又完全力捕鱼的工作所占据,一心关注眼前现实事物单调的进程,不再想什么了。
再说,钓鱼的工作十分紧张,两只手臂都忙不过来。
在渔夫们周围,那辽阔无边的背景上,眼看又出现一种新的变化。那无穷无尽的扩展,那早晨的开阔景象终止了,相反,现在远景似乎在收缩,在自我封闭,人们怎能相信刚才还看见海是那么辽阔呢?水平线现在显得很近,甚至使人感到缺乏空间,空中充满薄薄的飘动着的帷幕,有的比雾气还朦胧,有的却可以看出似乎带穗的轮廓。它们在一片寂静中缓缓落下,好像一些毫无分量的白纱;然而这纱在到处同时降落,很快就把下面罩得严严实实,看到供呼吸的空气都被堵塞,不禁使人感到气也透不过来。
这是八月的初雾上来了。几分钟之内,这裹尸布般的雾气就到处一样浓厚,简直无法穿透;在玛丽号周围,人们除了一片发亮的湿润的苍白,已什么也看不出了,连船桅也似乎隐没在这一片苍白之中。
“得啦,瞧这可恶的雾又来了。”渔夫们说。
他们早就熟悉了这渔季第二阶段无法回避的伙伴,但这同时说明冰岛的渔季即将结束,启程返回布列塔尼的时候快到了。
那雾气化作晶莹的小水珠,挂在他们的胡须上面,还使他们晒黑的皮肤湿润发亮。那些在船的两端相望的人们,都觉得对方如幽灵般模糊;相反,那些离得很近的东西,则在这发白的、暗淡的光线下显得分外清晰。人们得当心不要张嘴呼吸,否则一种冰凉、潮湿的感觉会一直透入肺腑。
与此同时,捕鱼的速度愈来愈快,大家不再说话,只顾忙着钓鱼;时时刻刻可以听见伴随着一下皮鞭似的响声,一条大鱼被扔到了甲板上;然后,它们拼命扭动着,用尾巴拍打着舱面,到处都溅上了海水和它们挣扎时抖落的银色细鳞。用大刀剖开鱼肚的水手,匆忙中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便和盐水混到了一起。
十
这一次,他们一连在浓雾中呆了十天,什么也看不见,但捕鱼的情况依然良好,因为忙于钓鱼,大家倒也不感厌倦。不时地,每隔一定的时间,他们中的一个便吹响一支号角,那声音活像一只野兽的嗥叫。
有时候,在外面,在白色浓雾深处,另一声远方的嗥叫回答着他们的呼唤。于是大家便更加警觉起来。如果这叫声渐渐靠近,所有的人便竖起耳朵注意这不相识的邻船,当然他们看是绝对看不见的,不过那邻船的存在构成了一种危险。大家对它作着种种猜测,它成了他们关注的对象,共同的话题,因为极想看见它,他们的眼睛都竭力想穿透那在空气中到处张挂的、触摸不着的白纱。
然后,它渐渐远去了,号角的嗥叫声消失在听觉所不能及的远方;于是他们重又独自处在一片沉寂之中,处在这无边无际的凝然不动的水气之内。一切都浸透了水,一切都渗着盐分和盐汁。寒气变得愈加侵人肌肤;太阳在水平线下越来越停滞不前;已经是真正夜里一两点钟了,灰色的夜的降临带来了阴森和寒冷。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用一只铅球探测水的深度,惟恐玛丽号太靠近冰岛。但是船上所有的绳索连接起来都探不到海底;可见他们确是在广阔的海面,在深水区域。
他们的生活既艰苦又有益于健康;格外刺骨的寒冷增加了晚上的舒适之感,他们下去进餐和睡觉时,便对那粗笨的橡木船舱内的温暖住室获得了更深的印象。
在白天,这些比僧侣还要与世隔绝的人们彼此很少交谈。每个人都执着钓竿,几小时几小时地呆在他固定不变的岗位上,只有手臂忙于不间断的捕鱼作业。他们彼此相隔不过两、三米远,后来却谁也看不见谁。
这浓雾的沉静,这白色的曚昽不明,使他们的头脑进入麻木状态。他们一面钓鱼,一面低声哼着家乡小调,因为怕大声唱会把鱼吓跑。他们的思想变得更加迟缓和稀疏,好像它们在膨胀、伸长,以便填满时间,不给非存在①的间隔留下空隙。他们也不再想女人,因为天气已经很冷;但是他们梦想着一些支离破碎的或者美妙的事物,好像在睡眠中一样,而且这些梦的线索也如同雾一般松散……
①法语原文为non-etre,即哲学概念的“非存在”,指时间、空间。
这八月的迷雾,每年照例以这种忧郁而沉静的方式结束冰岛的渔季。否则,就老是那同样完满的、使水手们胸部膨胀、肌肉强健的体力生涯。
扬恩一下子就恢复了他平常的姿态,似乎他巨大的悲痛并不持久:他警觉而且灵活,驾船和钓鱼都极为利索,他举止从容自然,仿佛心中毫无牵挂;何况,他只在他愿意的时候才流露感情——而这种时候是极少的,平时他总是高昂着脑袋,一副满不在乎和凌驾一切的样子。
晚上进餐的时候,在那陶制圣母所庇护的简陋住室里,当他们在桌前坐下,手拿大餐刀,面对着热腾腾的菜盘时,他仍和从前一样,听见别人讲起什么可笑的事便笑了起来。
在他内心,可能也稍稍想到过歌特,西尔维斯特临终时的最后愿望无疑是想要他娶她为妻,——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了……尤其是,对他兄弟的悼念可能还在他心灵深处萦绕……
但这扬恩的心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难于驾驭,很少为人所了解,他的心理动态是不外露的。
十一
一天早上,三点钟光景,正当他们在浓雾的包裹下静静地梦想时,忽然听见一种他们所不熟悉的、音色陌生的说话声,甲板上的人彼此瞧着,用眼睛互相询问:
“谁在说话?”
不,没有,谁也没有说话。
的确,这声音像是从外面的空间传来的。
这时,那从前一天就疏于职守的吹号人,赶快跑上来,使出全部气力吹响了悠长的警报。
在静寂中,单是这声音就已经使人战栗了。接着,似乎反而由这号角的颤音召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庞然大物,以具有浮雕感的灰色画的面貌出现,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带威胁意味地高高矗立:船桅、横桁、缆绳,一条船的图形在空中勾画出来,像那些吓人的魔影,随着一道光束,一下子全部显现在张开的幕布上。那船上还出现了另一些人,和他们已挨得很近,那些人欠身俯在船栏上,在一种因受惊和恐怖而清醒过来的状态中,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们……
他们冲向那些桨、备用桅杆、钧篙——所有船上那些长而结实的备用品,把它们伸出船外,好使那向他们靠近的庞然大物与来客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对方也一样惊骇,向他们伸出一些巨大的长棍,好将他们推开。
但仅仅是他们头顶上的横桁发出一声轻轻的摩擦声,一时钩绊住的桅帆,马上毫无损坏地分开了:由于海面十分平静,碰撞也极其微弱,甚至微弱到令人真感到另一条船并无体积,而是一件柔软的东西,几乎毫无分量……
这时,惊恐的情绪过去了,人们开始笑起来;原来彼此都是熟人:
“啊哎,是玛丽号呀!”
“喂!加沃,洛麦克,盖尔默!”
来船是柏特皇后号,船长拉沃埃也是班保尔人;水手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那长着黑胡须的高个子,笑时露出牙齿的,是凯杰古,普鲁达尼埃人;其他的是普鲁莱斯人或普鲁内兰人。
“怎么,你们为什么不吹号角,你们这帮蛮子?”柏特皇后号的拉沃埃问。
“那么,你们呢,你们这群海盗,海贼,海里的毒种?……”
“噢,我们嘛……那是另一回事啦;我们是禁止出声的。”(他说这话时带有某种不祥的、神秘的暗示,还有一丝奇怪的微笑,后来玛丽号上的人还常常回忆起这笑容,而且引起许多猜想。)
接着,他似乎觉得说得太多,便以一句玩笑话来结束:
“我们的号角嘛,让这个家伙给吹破了。”
他指着一个形象如海神般的水手,那人脖子极粗,胸部宽得出奇,腿却十分短小,在他那畸形的魁梧中,包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古怪成分。
在他们互相凝视,等待着一阵清风或下面的一股水流把一只船比另一只更快地带走,从而使它们分开的当儿,他们随意闲谈着。所有的人都倚在船舷,小心翼翼地用长棒互相抵制,好像被围攻的人用长矛抵御敌人一样。他们谈起家乡的事,谈起刚由巡洋舰带来的信件,谈到年老的双亲和他们的妻子。
“我呀,”凯杰古说,“我那口子告诉我,她刚生下我们正等着的娃娃,这样我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凑足一打了。”
另一个说他得了一对双胞胎,第三个宣布那漂亮的贞妮·加洛芙——一个在冰岛人中十分闻名的姑娘——嫁给了普鲁里沃一个残废的老富翁。
他们好像透过一层白纱互相看望,同时这白纱似乎也改变了他们说话的声调,使声音变得发问而且像是来自远处。
这时扬恩的眼睛一直不能从其中一个渔夫身上移开,那是一个已经有点见老的小个儿,扬恩确信自己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他,而他却立刻以一种老相识的态度和他招呼:“你好哇,大个子扬恩!”他锐利的眼睛闪着狡猾的神情,这人的长相如猴子般丑得令人讨厌。
“我呀,”柏特皇后号的拉沃埃又说,“我还听说普鲁巴拉内的伊芙娜·莫昂老奶奶的孙儿死了,他正在服役,你们知道的,在去中国的舰队上;真可惜呀!”
听见这话,玛丽号上其他人都朝扬恩转过头来,看他是否已经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
“是的,”他以一种冷淡高傲的态度低声说,“我父亲最近一封来信告诉我了。”
大家都瞧着他,好奇地想知道他的哀痛,使他感到十分不快。
他们隔着浓雾匆匆地交谈,这奇特的会见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
“我的女人同时还告诉我,”拉沃埃接着说,“梅维尔先生的女儿搬出城住到普鲁巴拉内乡,去照料她的祖姑母莫昂老奶奶;她现在靠在别人家做零工过活。虽说她有种小姐气派,而且喜欢打扮,可是我一直觉得这是个诚实的有胆量的姑娘。”
于是,大家又一次瞧着扬恩,这下可真的惹恼他了,一片红晕升上了他金揭色的面颊。
和柏特皇后号上这些人的交谈就以对歌特的这番评价而告结束,从此任何活着的人都再也不曾看见他们了。适才不多一会儿,由于船已不那么靠近,他们的脸仿佛已更加模糊,突然,玛丽号上的人觉得没什么可推挡的了,他们的长木棒的顶端已碰不着东西;所有他们那些杠杆:桨、桅或横桁都在虚空中探寻,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沉重地垂落在海里,好像一些巨大的死去的胳膊。大家于是收起这些已经没有用处的防御物:柏特皇后号重新被浓雾吞没,一下子变得无影无踪,好像一个透明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