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 作者: 王安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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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巷间,就有着这样的劳动阶级。
起初,珠珠的邻居们都对这个穿军装、剃平头的青年抱警觉的态度。有一次,南昌拿着一颗手榴弹玩着,不过是一颗教练弹,可这里的人哪见过?就有人去报告了珠珠的妈妈,说珠珠的这个同学是个危险人物。她母亲自然要对珠珠立规矩,不许那人再上门。但规矩自管规矩,这样大的子女,都有了自己的主意,能嘴上应一声就算听话的了。所以,南昌还是照样来。再说,人家又没进门,只不过站在后门口。珠珠呢,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方面是将大人的话当耳边风,另一方面也是向邻里们挑战,谁让他们大惊小怪,还搬弄口舌。有一阵子,楼上楼下好是议论。警告珠珠家大人没有效果,就不再做声,只是为珠珠惋惜,似乎珠珠已经到了堕落的边缘,而他们是尽到了提醒的义务。
珠珠家的底楼,有一个比珠珠小两岁的女孩。她和珠珠原先还算要好,因为她们是这幢房子里惟有的年龄相近的两个女孩。近来她却对珠珠态度冷淡了,当她从珠珠和南昌中间走过,总是骄傲地昂着一张脸,珠珠与她打招呼:出去啊?或者:回来啊?她都不回答。好像珠珠是不规矩的人,而她却是贞女,不能受玷辱。同样,她也自觉担负着监视的义务,她若是在家,必要把房门敞开,她则面向房门踏缝纫机,正好对着后门口的南昌和珠珠。他们知道她在看,还是有些不自然,但她一个小女孩子,不值得他们挑战,就从后门口移开,到厨房的窗下。这时,她就端着钢精锅,在阳光下拣米里的沙子。
现在,南昌他们这一帮人再聚在一起,就各怀各的心事了。表面上说着共同的话题,内中却伏着潜流,向着各自的目标交错涌动。舒娅家的小房间容不下他们骚动的热情了,他们聚会的地方移到了室外马路上。舒娅家弄口有一个街心花园,成了他们聚会的地点。再有,那林荫道上大饭店的廊下,他们几架自行车、七八个人往那里一扎,就觉着有一股子气象生出来,兴兴然,勃勃然的。早上十来点钟的太阳,略斜地照过来,他们就在光里面活动,真是有一种璀璨。他们招摇得很,街上的人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都认识他们,将他们归进不规矩的那类男女。这时候,他们的军服、马靴、板刷式的发型,还有自行车,不止代表着某一个阶级,还是一种时髦。
13 逃亡
七月告诉舒娅,最近的形势又紧张起来,他们可能要出去避一避。果然,他和小兔子、南昌,陡然间消失了,舒娅、珠珠们在第三个女生丁宜男家里聚着。丁宜男的家住在相邻的街区,离开了繁华的主干道,向北去,一条并行的安静的马路上,沿街房屋里的一间。丁宜男家是住底楼,就与弄内邻居相对隔离。她家人口很简单,只她和母亲,还有外婆,三口人,也是三代人。
丁宜男长相平凡,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白,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皙。但这似乎并没有给她添几分美丽,反而使她更显得平淡。丁宜男有一个玩具,是她舅舅替她做的一部幻灯机。这架幻灯机是由一个灰铁盒子,几个大小镜头,再加一个灯,组合而成。舅舅又找来一些电影的废旧胶片,根据片名和剧情排序,做成一条条幻灯片,其中有王文娟徐玉兰的越剧电影《追鱼》《红楼梦》,有张瑞芳主演的《万紫千红》,孙道临谢芳的《早春二月》,王丹凤的《女理发师》……在光线幽暗的房间里,丁宜男将幻灯机对着床头上一面素白的墙,接上电源,摁下开关,便呈出一幅绚丽的画面。她们不知是第几次观赏这些电影的片段镜头了,原先平静单纯的少女心,如今压了些心事。
丁宜男没有进入那爱恋萌生的河流,她站在岸边。无论是过去,她们站在操场边,还是现在,和小兔子他们聚在一起,那些男生几乎都不会看她一眼。可她要是不在,就明显地缺什么了。她并不计较主次厚薄,每一次都到场,既是喜欢热闹开心,还是,多少为了不扫大家的兴。
这天早上,她正坐在窗下踩缝纫机,满窗帘的树叶光影里忽然升起一片暗。她心跳着,立起身,丢下活计,推门出去了。树底下立一个背影,兀自斜穿过马路,沿对面马路向前。丁宜男也穿过马路,随那背影走去。她看见绿荫遍地中自己的影,就好像是另一个人。前面的人,她却已经认出,是南昌。他走过两条横街,走进一条长廊,在一根廊柱下站住了,等丁宜男走近,转过脸。他戴了一只大口罩,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里的光很亮。他将一个叠成燕子形的字条,摁在丁宜男的手心里,说:请交给珠珠。说罢转身就走。
当天,丁宜男就去了叶颖珠家,然后,她俩又一起去了舒娅家。珠珠手里一直捏着那个燕子形的字条,她说:南昌他们马上要离开上海,而且需要一些钱,怎么办?舒娅立刻响应,她交出了自己的零用钱,倾囊而出,只有一元多。珠珠的零用钱也只有两元五角。丁宜男的钱放在家里。于是,三个人又向她家去。她将压在课本里的几张钱,悉数交到珠珠手上,是数目最大的一笔。
就在这天晚上,小兔子也来和舒娅告别了。当铁门上响起轻轻的,好比猫抓似的两下,舒娅并不吃惊,她好像知道会有人敲门。她穿过如水的月光,去开门。生了锈的铁门闩在铁销里吱扭了一声,门开了,站着小兔子。他也戴了一个大口罩,几乎贴着身站在舒娅跟前,舒娅嗅到了小兔子衣领里的气息,清洁的、肥皂的气息。冷不防,小兔子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只听见牙齿磕碰的咯一声,小兔子已经转身走了。
第二天下午,珠珠和舒娅提早到达南昌指定的地方,一家闹市中的电影院。三人见面,一时无言。珠珠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将筹来的钱交给南昌。南昌不敢看珠珠,低着头说:谢谢,无论我到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忘记你们——珠珠知道这里的“你们”,其实是一个单数“你”。
南昌在人流中穿行,有眼泪冒上来,可心境是光明的忽然间,他眼睛干了,他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从他身后蹿出,横在面前,是舒拉。她赤红着脸,急切地将一叠东西塞进南昌上衣口袋。接下来的动作更令南昌猝不及防,她扑上前,伸手勾住南昌脖颈,在他耳边说了一声:只有我了解你!便转过身,像泥鳅一样钻入人群,不见了。南昌低头从口袋掏出舒拉塞进的东西,竟是一叠崭新的纸币,全是一角和两角,加起来也有三元多。
这真是一场隆重的送行,双方的情绪都激动起来。走的人奔赴未知的前途,也许会有新的遭际,总是奋发的;留下的人则退回到平静的日常生活,难免会感到黯然了。
然而,黯淡的日子仅是数天而已,不期然间,又云开日出。一日,她们正坐在舒娅家的大房间里,慵懒着,听舒拉在院子里和别的女孩一句递一句地对嘴。这时候,有两个人穿过厨房和走廊,门也不敲地进入房间。房间里的三个人不由坐直了身子,说不出话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南昌和小兔子。他们除去口罩,一身单衣,略显消瘦,并无逃亡生活的疲顿,反有一种经过洗涤的神清气朗。
14-1 归来(1)
他们回来的这一天,在场的还有第四个人,姓顾,名叫嘉宝。嘉宝个头很高,大约有一米七二光景,曾经在区少年业余体校篮球队受过训练。在夏天单薄的白衬衫底下,清晰地透露出胸罩的带子。她的头发是有款式的,发顶蓬松,渐削薄,到齐耳的位置,鬓发从耳后弯到腮边。
她的祖父是一名中等工商业主,当年做的是颜料生意。文化大革命开初,像她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是要受冲击:抄家,游街,封房子,封财物。可是,要知道,上海的资产阶级脚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呢,在他们养尊处优的外表底下,是乡下人的耿劲。他们实在是没过多少安稳日子,一会儿地痞流氓来了,一会儿日本人来了,一会儿接收大员来了,再一会儿共产党来了……大风大浪,靠什么过来的?就是靠那股乡下人的耿劲。别看嘉宝那么成熟和时髦,内心却有想不到的质朴。对人呢,热肚热肠,一无心机,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嘉宝有着和舒娅、珠珠、丁宜男都不相同的另一路生活经验。她是他们这一房的独女,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她这个长房中的女儿倒特别受祖父母的宠。因为祖父母宝贝,父母亲就也跟着宝贝,这就让她有了特权,可以在人事错综的大家庭里少受约束,鲁直地行事了。
南昌和小兔子重新来到她们中间,看见一个新人,嘉宝。不一会儿工夫,嘉宝就与他们打成一片。大家都离散了一段,这时再团回来,边角不缺,往日的裂隙一时也弥了缝。嘉宝虽然不明就里,但看见人多,且情绪高涨,便也跟着兴奋。尤其见他们说话不避自己,似乎并不存什么阶级异同的成见,更放下心来。这是一个奇特的邂逅,他们和嘉宝分属两个对峙的阶级阵营,革命初期,对嘉宝家进行查抄的人群中间,说不定就有他们的身影。可是现在,坐在一起,他们竟能平静而好奇地倾听嘉宝的抱怨,还有,对付他们抄家的种种小伎俩——将墨水瓶倒空,防止红卫兵洒在床单被单上;在空白的墙壁贴上毛主席语录,避免写侮辱他们的标语;将橱门甚至房门贴上封条,表示已经为先前的查抄队伍所有——嘉宝的蓝铃跑车就是这样保下来的。这些事情其实不能与外人道,可嘉宝也说出来了,她的态度还很强硬。可这几个人格外的克制,似乎有决心检讨无产阶级革命的缺陷,又像是特别对嘉宝纵容。很明显,他们的兴趣被嘉宝吸引,嘉宝为他们打开了一个资产阶级社会的入口。这个阶级的社会对他们始终是抽象的,虽然他们对之拥有大量批判的理论和激情。现在,这个阶级具体为一个嘉宝了。她是生动的。她头发的款式,着装的风度,还有她象牙白的光亮的肤色,都呈现出一个优渥阶级生活的痕迹。
嘉宝家住独一幢弄堂房子,总共三层,大体是各家一层。嘉宝家住底层,叔叔家住三层,祖父母则住二层,但其间又有些交错。这天晚上,后门忽然敲响了两声。运动以来,无论是前门还是后门,都被不同的人敲响过,似乎谁都有权利来敲他们的门。有时是师出有名的红卫兵,造反派;有时候,打开门,只是一群小孩子,跳着脚喊一声:打倒资产阶级!转身就跑;最激烈的一段,前门和后门日夜敞开着,任由人进出。这轻轻两声门响,在他们便是振聋发聩,简直是报告又一波冲击的来临。可是这敲门声有些不同,似乎是谨慎有礼的,又似乎是揣着什么机密。二楼的祖父示意嘉宝的叔叔去开门。叔叔下楼去不一会儿,复又上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