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 作者: 王安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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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远不是陈卓然谈话的对手,他并不具备像陈卓然那样的思想武器。但在内心里,积蓄着许多无可名状的感性体验,自成一体。他们俩在一起,都是陈卓然说,他听。看起来好像陈卓然在向阿明宣讲,而陈卓然觉得,这依然是一场对话,阿明是回应他的,只不过是以另外的方式。有一次,他说话的时候,阿明替他画了一幅肖像,第一眼,他不觉得是他,再一眼,认出来了。他的脸藏在铅灰色的笔触里,远远地看着自己。那么,陈卓然的话,阿明又有几分确切的理解呢?他隐约地感觉到,陈卓然讲的那些概念里含着一种秩序,可以用来划分他的感情。可惜,不知是哪里,就差那么一点点,接不上。他还常常想起王校长,听王校长说话,心里某一处会亮起,可等他说毕,那一处又熄灭了。也是差那么一点点。要说,他们两下里其实都隔膜着,隔膜着,他说他的,他应他的,却又形成一种默契。
阿明带陈卓然去江边码头。陈卓然印象里的黄浦江实际只是外滩那一段,背倚着殖民时期的乔治式建筑,树木花草,车流人行。而这里却是粗粝的风景。挤挨着的轮渡趸船,江水长年浸淫,外壳锈蚀。防波堤是残破的,水泥剥落,裸出砖块,有些地方,只余下水泥桩,兀自立着。对岸是厂房和烟囱的轮廓,犹如一幅早期工业社会的灰色剪影。回来的时候,他们从徐家汇天主教堂底下驶过,忽然之间,阿明问陈卓然:你说什么是唯物主义?陈卓然答道:是客观。什么是客观?是存在。什么是存在?可证实的。很好,可是你发现没有,唯物主义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问题所在,那就是从人出发;你看见,你认识,你证实——所以,它又是最主观的!陈卓然同学尊敬地看着阿明老师,阿明变成了王校长。哦,王校长,你在哪里?阿明伏下身子,握紧车把,两人驶入灿烂的市中心。
22 第三个朋友
南昌在小老大的追悼会上,看见了陈卓然。就好像小老大将他还给了陈卓然,这一日,南昌便去了陈卓然的家。陈卓然的房间里还坐着一个面色白皙、身材颀长的青年。南昌只一眼便看出,这不是他们圈子里的人,而是——小市民。南昌不明白,这位思想者如何会结交那样的朋友。而且,看起来,他们之间还有着一种默契,使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南昌不由生出妒意,他不再说话,闷闷地坐在一边。他发现陈卓然变得谦和了,在他们过去的的交往里,陈卓然永远是个说教者,现在,他却在聆听阿明。可是,阿明说了什么呢?阿明什么也没说。南昌想:这太不公平了。南昌与陈卓然分手之后,陈卓然显然在朝某一个方向发展,日臻完善;而南昌呢,遍体鳞伤。他不由自惭形秽。他突然间开始说话,滔滔不绝,说第四国际,说他们这一代青年的使命,说国际共运的继承和发展……他的激动表情使阿明愕然。陈卓然则微笑着,说了一声:小托派!这一句玩笑本是亲切的,可南昌勃然大怒,积郁着的委屈、妒嫉、失落,一下子涌上心头。他陡地立起来,指着陈卓然骂: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陈卓然也愕然了,想辩解,被南昌一个坚决的手势止住了——你有什么呢?不过是娘老子的资本,可以供你自由选择信仰;信仰对你这种先天的进步者,不过是点缀、装饰。你知道什么是革命?是脱胎换骨,是凤凰涅槃,是疼痛——南昌的喉头哽住了,一声抽咽顶上来,他使劲压住,最终还是丢人地哭泣起来。掌声响起,陈卓然仰在椅上,击两下掌。这动作多少是为掩饰窘态,但在南昌,则是无限的轻蔑。他站起来,整整衣服,推门走了。
几天以后,南昌出得家门,骑上自行车,听见有人喊他。四下里一看,见对面马路上站着两个人,对他笑。是陈卓然和阿明。他一扭头,不理睬,照直走他的路。那两人车转龙头跟上来,他加速,他们也加速,只听陈卓然在身后喊:你还要怎么?不依不饶的!阿明跟着喊:算了,算了!南昌不回头,陈卓然就来撞他的车。阿明趁机超过他,试图拦截他。三人纠缠一阵,正好到了路口。南昌冲过去,正好换灯,将这两人阻下来。陈卓然隔了马路喊:向你道歉还不行吗?一换绿灯,这两人箭也似的射过去,一下子抓住了南昌的车把,三个人终于面对面站定了。南昌脸上还气呼呼的,半是没消气,半是下不来。他们便兀自说话,虽是自己说话,却是说给他听。南昌听得出来。心里有一种暖意生起,不由得鼻酸。他们在说什么呢?说天体宇宙行星;说赋格,和声;说上帝创造世界;说唯物主义——王校长,你知道吗,王校长?阿明说。王校长是谁?陈卓然问。他们一唱一和,然后会心地笑。南昌知道,他们在讨好他呢。他心里渐渐清明,有些许快乐生出。忽然,他高声问:你们知道吗?光和真理!那两个一怔。他得意地说:光和真理!是啊,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和他们对垒的武器。他咽了咽唾沫,说:有一个人,叫高医生——他却发现他对高医生知之甚少,然而,引出高医生的那个人和事却都到了眼前。他说不下去了,埋下头朝前骑去,后面跟了两个纳闷的人。
自此,他们三个人到了一起。陈卓然和阿明的交流,带着神秘的气息,潜深流静,不言而喻。南昌到场,破坏了这种至知的意境。多嘴的他,总是要接应陈卓然的话,陈卓然不由自主也被他牵进他的理解里,事情变得浅显并且陡生歧义。阿明呢,则被冷落一边,没他的事了。可是,无论是阿明还是陈卓然,都挺欢迎南昌的搅局。陈卓然和阿明的心灵交流,多少有点矫情,使双方感到累和乏。他们其实是有些走入象牙塔了。可是现在有了南昌,如果借用男女关系的说法,南昌就是电灯泡。有时候,三个人什么也不说,却并不感到空洞。时间变成光和影,在壁上,地上,树枝间,跳跃着过去,有一些什么在积养起来。他们觉得,哪一个也不能缺少了。
有时,他们会谈一些浅俗的问题。比如说,女人。阿明对女人的认识,来自妹妹阿援。他说女人善于表情,能够坦然地表达内心的感情,感情这种东西,是重负,卸下来就轻松了,但是,也没有含量了,所以,女人是轻盈的。陈卓然对女人的认识却正相反,一个字“厚”。你们知道,鲁西南的女人怎么装束的?一边的脸颊上披一绺额发,其余的头发在脑后盘个髻,身上的衣裤,是用柿子染的一种紫,裤脚扎起来,噔噔地跺着地,牵一头叫驴推磨去了。女人就是厚土,种什么,长什么!南昌对女人的经验显然要多过这两位,虽然他比他们俩都要小。这些经验绝不是“轻盈”,也不是“厚”,而是——女人是疼痛,是特别容易受伤的动物。陈卓然和阿明看着南昌,不明白他为什么显得伤感。他们不敢多问,转移了话题。
23 向皖南
初中高中总共六届毕业生,在各种各样的猜测与传言中度日,这一年的下半年,终于要动了。母亲的态度很明确,阿援和阿明要留上海,其他两个都可以务农。家中向来是母亲专权,无民主可言。她就是要最大限度地使用政策里的优惠,把儿女安顿好。阿明很快接到通知,分在城建公司,做一名建筑工人。可上班仅两个月,公司便承接小三线工程,要开往安徽皖南。
阿明去皖南的时候,陈卓然在沪东一家造船厂上了班,南昌则前途未定。阿明走了不久,就给他们来信。信中说,工程驻地是在山区,距铁路线六十公里,先遣队伍已建起一些简陋的平房,兀立于起伏的丘陵之中,四下里是他不认识的树种,等等。下一封信里,写到水塘里针似的小鱼,洗衣时会在指缝穿梭。再下封信告之的是鸟和松鼠、野兔、獾,又介绍离他们最近的市镇名叫梅街,阔大高耸的山墙,顶着斜平的黑瓦,是国画中的水墨格调。
陈卓然看阿明的信,常有身临其境感。阿明的世界是柔软的,明丽的,开阔的。在给阿明的回信中,他也描绘他的新环境——车间,他竟然把车间写得气势磅礴,将自己都鼓动起来。可是第二天上班,一走进那铁灰色、轰鸣着的空间,头顶走着行车,穹隆便无限的高,人则小成虫蚁一般,他的心情又低沉下来。他想,现在阿明到了合乎他气质的地方,而自己却在了一个相抵触的环境里。他读《约翰?克利斯朵夫》,那一节,克利斯朵夫终于离开德国,乘上驶往法国的火车,他向前方伸出手,说:巴黎,救救我,救救我的思想!此时,想到这一节,陈卓然热泪盈眶。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然而,阿明信上描绘的那个质朴单纯的世界,有着无限的温情,润泽着他的思想。这一回阿明的来信,是告知他,领导安排他辅导班组工人学习《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请陈卓然帮助。陈卓然不禁微笑起来。他想起他读《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情景,简直远得看不见了似的,他找出那时的学习笔记,抄录几段寄给阿明。阿明的回信里表现出对马克思这篇著作的很大热情,他说他喜欢《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他喜欢它的风格。他和陈卓然一样,也用了“华丽”这个词,他醉心于那种场面性的描写,这也许与他绘画的爱好有关。他心里怀疑阿明根本没有弄懂马克思的本意,也不知道这对阿明和他的工友又有什么意义。不懂就不懂吧!陈卓然感慨地想,我曾经自以为是懂了,其实不过是领略了些教条;而我花了如此长的时间方才摆脱了教条,阿明却与它从不沾边。当南昌再一次问及阿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陈卓然做了以下回答——
阿明是个小市民。我们总是以鄙夷的表情说这三个字。事实上,小市民是什么?小市民是公民,他们的生存最依赖平等、自由、民主这三项原则。城市这地方,凭着个人独立的奋斗,就可以立足。有没有看过《约翰?克利斯朵夫》?破产的耶南一家,什么都没有了,来到巴黎,做什么?教钢琴。他可以不依赖别人生存。
你没有去过阿明生活的区域,我去过。那里有一个老头,一个人驻守在老祖宗的房子里,看着那房子一点一点被蚕食,一点一点颓圮,他靠什么支撑?靠的是幽默。还有一对老年夫妇,他们每天的功课是什么?数米。上午数出的米中午下锅,下午数出的米晚上下锅。他们可以看着祖宗的房子一寸一寸地败落掉,也可以一粒米一粒米数出饭食下肚。他们求的是实际,现实的可见的衣食饱暖,也就是物质基础。所以,他们没有空想。可是,他们很有力量,因为他们体现了生活的最正常状态。我们家楼下——陈卓然向窗外指了指——所谓十里洋场,繁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