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作者:毕淑敏-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急什么?以后随便的日子还多着哪!”
回来的路上,桑平原可能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穿着军装在路上行走了,腰杆笔直,目光平视,双臂微微摆动,好象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检阅他。
苏羊挟着硕大而华贵的包装盒,知趣地与他拉开距离。
“哟,这可是名牌!到底是哥有气魄。”桑九妹忙不迭地打开盒子,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把揉在一旁的捆扎绳拿过来:“别动别动!照原样绑起来,赶紧去换!”
桑妈妈一小步一小步挪过来:“买的时候怎么也不挑挑仔细,这么贵的东西!”
妹夫抱着膀子走过来凑下身去看了看,说:“是不是处理品?你们图便宜?”
桑平原奇怪地一把抖落开衣服,三下五除二披挂停当,把所有的钮扣系好,原地转了个圈:“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的?”
西服的质地很高级,纯毛花呢,细腻笔挺。稍微大了一点,不过也还说得过去。桑平原穿在身上,大家觉得很正常,很顺眼。但问题正出在这里:这是一套草绿色的西服,几乎同军装色泽一模一样。
妈妈对苏羊说:“还没穿够哇?你也不拦着他!”
九妹说:“你要是早说就要这色的,哪用花钱买呀?我用你的军装给改一件,不就全有了?”
桑平原不理睬众人的非议,十分得意地穿着走来走去。
桑平原和苏羊都打扮得又清洁又整齐,双双到那家接收他们的工厂报到。
苏羊接管全厂的计划生育工作。这是中等规模的重工业企业。烟雾缭绕,音响铿锵,因而女工少。女工少,计划生育的工作量就轻,这是个闲差。原来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女同志叫金茶,名字挺娇艳,其实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横眉立目,满脸阶级仇恨。
“计划生育的资料都在这里了。你不是搞过多少年了吗?自己看吧!”一大摞帐本卡片象练气功时用的砖块,劈里啪啦掷了过来。
苏羊是温顺的女人。她想金茶一定是在家里碰上不顺心的事,或是赶上女人的生理周期,不然不会向素昧平生的人发这么大火。不过计划生育是婆婆妈妈们的事情,她怎么也该领苏羊到底下走走,同大家伙见一面,工作上也好有个衔接……苏羊正想着怎样委婉地提出请求,金茶说:“咱们两清了。”就开始从办公室清理杂物。
她把拖鞋、钢丝刷、洗发香波装在脸盆里(脸盆白色无花,很象是公用品),临走又扯去了脸盆架上的毛巾。最后一瞥看到了办公桌上的电子计算器,抄在手里,预备拿走。
苏羊环视了一眼“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办公室,感觉到了明显的敌意。电子计算器肯定是公用品,应该列为移交。计划生育是同数字打交道的行当,这玩艺须臾不可或缺。
“这是你的吗?挺精致的。”苏羊力求不引人注目地问。
“这不是我的。可这是我领的,现在我要把它交回去。你不是很有经验吗?一定会心算,跟史丰收似的,那就更用不着这东西了。”说罢金茶扬长而去。
S市的人怎么这么不讲理!苏羊无力地靠在桌子上。西部边民们绝不会这样,他们生性好客,肝胆相照,绝不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刻薄非礼。
上班的第一天就这样不顺利,这不是一个好兆头,S市是一个冷酷的地方,我们不该回来!苏羊胡思乱想着,随手翻开一本育龄妇女登记簿。她猜想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一定把一切搞得混乱不堪。不想帐簿井然有序,无可挑剔。她失望地又翻开一本,也是眉清目秀。
晚上一家人围在饭桌边,这真是最幸福的时刻,热气蒸腾,虽都是家常便饭,却令人陶醉。
“今儿头一天上班,好吗?”老母亲关切地问。
“主管厂里后勤工作的副厂长出差去了,行政科的一位老李给我介绍了一下情况,明天到底下转转。”桑平原象给上级汇报一样,说得挺详细。
“我还好。”苏羊蹙着眉头说。
“爸爸妈妈,我要上学。”桑丹嘟着小嘴,不肯吃饭。因为转业安排工作耽误了时间,暑假已过,寒风骤起,孩子上学的事还未联系妥,以致发出类似高玉宝的呼声。
“快吃饭。吃完了妈妈给你补课。”苏羊哄孩子。
“这丹丹,说是个女孩,比个小子都淘。到处野跑,可把我给累坏了!”桑妈妈敲着自己的胳膊腿。桑平原赶紧放下饭碗去帮着捶:“妈,你可千万别累坏了!”
“别说外带着看孩子了,就是忙活这一大家人的饭菜,也够一呛!”妹夫最先停了筷子,点起一支烟。
大家再没有人说话。
晚饭后,苏羊要去洗碗,丹丹非要马上补课,说着便要哭,苏羊只得丢给丈夫一个眼色。
桑平原没洗过这么多的碗。虽说小家小户,饭菜也不是宴席,无奈一块酱豆腐也占一碟,拢归到一处,也有满满一大盆了。桑平原以前在家时,是妈妈洗碗。当兵回来探亲时,是妹妹洗碗。结婚成家,是苏羊洗碗。当然在站上当教导员,平素通讯员洗碗,偶尔也有自己洗的时候,但碗少,油腻也不多。
家里没自来水,洗碗要到公用龙头。水花飞扬,溅湿了他的鞋袜裤腿。洗着洗着,来了一位刷尿布的,桑平原好不晦气。
当他终于扶着一摞颤颤微微的碗筷回到自己家门前时,听到妹妹和妹夫在小声嘀咕。
“你咋不去刷碗?我哥没干过这个。”
“为什么就该我去?今晚上吃的饭,说是老太太做的,其实一大半是我张罗的。都是一样上班,谁不累个臭死!”
“你比我哥下班早,你就多干点嘛!”桑九妹的口吻中充满恳求。
“一天两天可以,老这么下去不行。侍候你妈我心甘情愿,谁叫咱俩有这缘份。半路上搀和进这一家子,我可侍候不着。”
“你不愿意干,我干!”九妹赌气了。
“你干也不成。我不心疼你,还心疼我的孩子呢!我是为咱家好。”
“那你说怎么办?”九妹没了主意。
“你委婉点,劝你哥在外租间农民房吧!离着厂子近点,也省得来回这么跑。反正他有钱,也不在乎房租贵。”
“不成。这不等于往外撵我哥一家吗?我说不出这话。”九妹拒绝了。
“那咱就分出来单过。不然你一生孩子,这么一大家人掺和在一块,吃没吃,睡没睡处,这日子可怎么过?迟分不如早分……”
桑平原手中的碗摞晃动起来,一个碗侧身跌落,桑平原急忙用膝盖、脚面去挡,碗跌跌撞撞几经顿挫,终于没有碎,倒扣在地上。
“看你!新买的西服裤子,淋这么多水!”回到屋里,苏羊嗔怪他。
桑平原枯燥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苍老的妈妈和娇小的女儿挤在小床上,祖孙俩将这样过夜。一套铺盖卷斜靠在床边,晚上铺在地上就是席梦思。只要把铺盖卷拎走,这房里就没有他们的痕迹了。
这里不是他们的家。
八
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去上班。S市的人骑车很野,比素称剽悍的西部人野多了,猛拐抢行,一如骑着最烈性的马。
苏羊小心谨慎地跟在丈夫后边,但骑车人是无法互相保护的。桑平原的车带又扎了,只得让妻子先走。
车水马龙从他身边掠过。平日似乎到处可见的修车铺都隐匿起来,那自行车圈内写着车字的标志,也无处可寻。桑平原只得推车赶路。
厂门口门可罗雀。大门紧闭,只有一扇小门半开。已经过了上班时间。
桑平原把自行车放在大门外车棚的角落里,修车时好方便些。
门口的考勤人员操纵着日本打卡机,真正原装三洋公司产品。刚正不阿,你迟到了,它就毫不留情地在考勤卡上给你打上一个红色印迹,还有精确到分秒的进厂时间,为处罚你留下确凿的原始记录。高科技日新月异,你无可奈何。
桑平原对此很反感,觉得是对人的不尊重不信任。依稀想起夏衍的包身工,又觉得不伦不类。
他走进行政科长办公室。李师傅正在等他。
“原来的科长退休了,书记病重住院。科里的工作由我代管,这两天,行政上的公务交接得差不多了,今天我领您到各个小部门走走,咱们就算正式交完班了。这还有办公室用品清单,您也一块签个字。”
李师傅公事公办地说,头顶一圈头发象梳洗过的蓑衣般齐整。
桑平原从来没领导过这样老的下属,心中觉得别扭。在部队,凭老李这把年纪,该当司令员以上的首长了。
“老李,坐下说。”桑平原怀着对老年人的尊重。
“桑科长,咱们走吧。边走边聊。”
桑平原习惯地抻抻衣服,摸摸领口。代替风纪扣的西服领宽敞透风,倒使他象失落了什么。
这座工厂的绿化搞得相当不好。只有厂大门附近的办公区域相对安静,随着步履的深入,灼人的热浪和喧嚣的轰响,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咱们行政科管的地盘,象些沿海岛屿,分散在旮旯里。”李师傅象个导游。
“这是维修班。这是新来的桑头。”李师傅向一群蜷蹲在地上的工人说。
桑平原觉得“桑头”这个称呼逆耳,很象工头。但工人们毫无吃惊的表示,想必工厂里都是这个称呼,入境随俗吧。
工人们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白粗线手套露着大窟窿,脚蹬半截胶靴,桑平原一时竟分辨不出他们是维修什么的工人。
“维修班班长。我叫何永胜。”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从地上懒洋洋地站起来,伸出满是油腻的带着手套的手。
桑平原毫不犹豫地握住手套,何永胜又很快把手抽回,桑平原手中留了一把油泥。
“他们主要是做什么工作?”走出维修班低矮的瓦楞铁小屋,桑平原问。
“他们什么都干。杂七杂八没人修的活,都找咱们行政科。您刚来,不大清楚,过几天就知道了。行政科是救火队的干活,哪出了漏子,你都得去堵。”李师傅平淡地说。
桑平原的疆域辽阔。在托儿所,他受到了阿姨和小朋友们的热烈欢迎,所长也提出了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哺乳班(就是从56天到一周岁半的孩子上的班,桑平原刚知道)的几张带栏托小木床坏了,需尽快修复,桑平原又来到浴池,浴池管理员说预备公用的拖鞋经常丢失,得想个办法才行。要不就干脆取消拖鞋公用,打报告给厂里,拨一笔钱,每人发一双,又干净又省事又节约……桑平原几乎是逃出了浴池,他想不出一双拖鞋怎么有这么麻烦的经历。然后到了花房。花房怎么也归行政科管?当然?花房不归行政科管难道归生产科管?桑平原在花房的温室里漫步,潮湿温热外带麻酱渣子马掌水的燠气,桑平原直觉得自己也开花了。这是什么花?桑平原随口问道。他对养花素无兴趣,但花班班长是位大个子女人,一句困难未提,已使新上任的科长受宠若惊,不得不随便说点什么以示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