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作者:毕淑敏-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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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腾腾的汽锅鸡,雾气遮没了大家的细微表情。
“哥,您这政治教导员,要是合军衔,是几杠几豆?”妹夫问。
“中校吧。两杠两星。”桑平原回答。
“哟!正经不小的官呢!文化大革命那会,我有个同学他二舅是中校,不过是国民党,算挺大一个反革命,他们家没少跟着沾包挨斗。”
桑平原苦笑了一下。如今的中校贬值了。
“哥,你们当兵劳苦功高,这回回来,还不闹个几室一厅的?”妹夫仗着以酒遮脸,把话问了出来。他终究不是老于世故的人,话问完了,眼巴巴地看着大舅子。
退伍中校给妹夫斟酒:“那没问题,国家有文件,规定优先解决转业干部的住房问题。什么叫优,不就是好吗?什么叫先,不就是排在前头吗!等我有了房,几室一厅不敢说,有套单元还有把握。就把妈接去住,你们这儿也可以松快点。这些年,你们也不容易。”
两个男子汉痛快地把酒干了。桑平原努力去相信自己的话。为什么不相信呢?相信了,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
深夜了,桑平原还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夜晚的城市更显出同西部旷野的巨大差别。迷离的灯火,使S市显得亲切可人,灯下的昏暗,又透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到处都衔接得很紧密,没有缝隙。
一个小伙子骑着摩托S形驶过,后座姑娘篷起的衣裙,几乎打到桑平原的耳朵,留下一句嬉笑:“瞧这傻大兵,八成是失恋了!”
桑平原直想冲他们大喊:“别那么神气!这些年,是我保护着你们!”
他走过一个个很庄严的招牌。某某局,某某厅。他想象着自己从这个或那个门里出出进进,拿出一张红色或蓝色的硬皮派司,很洒脱地象夹着香烟一甩而过……
一幢幢新起的居民楼很漂亮,各色窗帘象神秘的幕布,透出令人遇想的光。他更注意的是那些尚未完工的住宅,一套套巨大的水泥格子,象蜂巢似的粘结在半空,不知道哪一个格子将属于他?
拐弯处有一所玻璃小房子,一部红色的电话机,象部救火车似的蹲在玻璃墙上。几年不见,城市里的公用电话间已经美丽得认不出了。
该给蔡干事打个电话了。虽然家门口就有公用电话,可桑平原不愿在那里打。在邻居眼里,他不想显出找不到接收单位的窘迫。
摘下话筒,放入硬币,拨号,忙音,按退市键,钢錋跳出来,有一颗还掉到了地上,捡起来,重新投入……真麻烦,哪如部队的电话机,抓起来就讲。
终于,通了。传来蔡干事遥远如蚊虫般嗓音:“找谁?”
“就找你。我是桑平原。”
“哦,老桑,你联系得怎么样?”
一句话,使桑平原冷了半截。这原本是他该问蔡干事的,想必那边还是毫无进展。
冷场,听得见电话线与广播窜音的混合声响。
“喂——喂——”蔡干事大声呼唤,以为线断了。
“我听着呢!”桑平原没精打采,
“别这么跟得了鸡瘟似的。事刚开始,说不定明天就有单位接收你了。你自己也得广开渠道。听说老邱的事了吗?”蔡干事紧着给桑平原打气。
“没听说。”
“他把登记表从我这儿拿走了,说是自己去通路子。他那些二十响炸药包还有那两跟手雷似的药丸子,看来还真管事。老蔡,咱们在部队上,不兴搞这一套。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看,该出血的时候就放点血吧。”蔡干事对桑平原说的是心里话。
“老蔡,我不是小气、抠门,实在是想烧香拜佛都找不着庙门。再者,堂堂五尺高的汉子,给人上供递小话,我干不来。要是明说咱都交多少钱,就给分个好工作,我豁着砸锅卖钱,也了了这桩愁人的事。可我真是低不下这个头。当了这么些年最可爱的人,一下子成了千人嫌万人嫌的货色,我想不通……想不通!”
密闭隔音的电话间吸净了声音,一位晚归的工人纳闷地从一旁经过:这位解放军怎么在电话亭子里练开拳了?
“平原,冷静点……我们还是要相信组织……”蔡干事急忙安慰。
“我很冷静。”桑平原把电话机放下了。
一位看水果摊子的老人,正把苫布盖在一筐筐的苹果上。货架背后斜置的镜面,使苹果显出双重的多和大。一条苫布蒙上,又象两条苫布蒙上。一切都是重影。
桑平原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夜已经根深了,也许,他二十年前离开这座城市是一个错误,二十年后回来,又是一个错误。
七
桑平原一家的行李辎重卸在小院里。没有人去注意苏羊精心绘制的小雨伞和请勿倒置字样,箱笼东倒西歪地堆放着。苏羊原本想把它们扶正,一想一路上车水马龙早不知颠了尖忄个了,也懒得再动。
他们真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填转业干部表时,苏羊原主张写上“无住房”,桑平原思忖再三,不肯。写上有住房,就好找接收单位。若是以住房为先决条件,就会把许多接收单位吓跑了。
这想法自然机警。现在,组织上终于为他们安排好了工作,但房子可没有着落,只有挤住在妈妈家。
妹夫拿来老虎钳和钉锤:“把行李打开吧。”
桑平原说:“打开了反倒没地方放,不如就这样搁在院里,还好保管。”
桑九妹说:“也好。不然哪天哥搬楼里时,还得重捆,多费一道功夫。”
桑大妈说:“万八千里路颠回家,总得打开瞅瞅,有没有磕了碰了的,也好抬掇拾掇。”
苏羊叹了一口气说:“我来吧。有几个箱子装的是现穿现用的衣服被褥,得打开。有几箱子书,暂且用不上,又没地方搁,就扔院里吧。”
先用老虎钳把铁丝铰断,然后把箱子外层包裹的木夹板和烂棉絮撕开,最里面还有一层塑料布。斗转星移,最后才象剥粽子一样露出漆皮斑驳的一只红箱子。人们凑过来,很想看看荣归故里的桑平原有什么家当。
苏羊慢慢地把箱子盖打开了。草绿色的军装、军帽、军用胶鞋;白粗布敞衬衣、衬裤;黄色尼龙夹底的线袜子……
“军装前两年时兴,如今早吃不开了。赶紧送委托去,要不越放越不值钱了。”妹夫翻动着军装,很内行地说。“这双毛皮鞋拿到自由市场,给那些练摊的,没准能卖出个好价钱。三九严寒的看堆,还是这个暖和。”妹夫的手从鞋窝里褪出来,夹带出了一副毡垫: “还是军用品实在,连鞋垫都絮两副。哥,我拿一双了。要不,也便宜了那帮倒爷。”
九妹说:“哥的脚比你大,你穿也不合适呀!”
“小改大不易,大改小还不简单吗?剪剪就是了。”妹夫说。
苏羊抽出一块极鲜丽的绸子给九妹:“我们也算是从丝绸之路那儿回来的,就送妹妹一块绸子吧。”
桑平原托起一块九道弯的滩羊皮:“妈,您缝件皮筒子吧。”
桑大妈别过脸去:“妈啥都不要,只要你日后总在妈身边就行了。”
一家人迁回来,要办的事很多。转各种关系,到单位报到,给丹丹联系学校……
“你知道最要紧的事是干什么?”苏羊问桑平原。
“最要紧的?”桑平原搔搔脖子,看苏羊一脸诡橘的神情,便说:“带丹丹到公园去玩。这是早就答应她的。”
“公园又不会跑了,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要紧。最先要办的,是给你买一身便衣。”
桑平原至今还穿着军装,领章帽徽齐全。从理论上讲,他已经不是军人了。军队转业干部脱下军装的具体时间,并无明确规定。性急的,一听到正式通知,便把领章帽徽取下,穿一一身草绿军服当做便装了。也有的象桑平原这样,一直穿到回家。
便衣这个词,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特务。其实不过是针对军衣而言,取方便之意。
“买什么样的便衣?”桑平原征询地望着妻子,在这方面,他完全是门外汉。
“买夹克衫吧。又精干又潇洒。”苏羊与桑平原漫步在S市宽阔的街道上。
“夹克衫太随便了一点。我要到厂里当支部书记兼行政科科长,一定要有一套很严肃很有气魄的衣服。”
“那只有买西服。”
“对!买西服!”
“这路旁正好有一家服装店。”
“不。我们上最好的西服店去。”
S城对苏羊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街面上人声鼎沸,她不由自主靠近桑平原。
“晤,离远点。注意军容风纪。”桑平原小声嘟嚷了一句,与苏羊拉开单兵行进的距离。
最好的西服店很远很大。衣架上排着套套西服,彼此靠得很近,象一队队很守规矩的绅士。
“您看他这个头,穿多大号码的衣服合适?”苏羊赔着笑脸问售货员,希望她能给予特别的关照与热情。
售货员扫了一眼桑平原,隐含着对土包子开洋荤的那种不以为然。不过她的职业道德挺好,随口报出一个尺寸。
其实苏羊对桑平原的身材是有数的,只是这套西服意义重大,不得不慎重。
这是一家高档的自选商场,门庭寥落,更衬出华贵。
“你看我穿什么颜色的好?”在四面都是镜子的铁壁合围之下,桑平原不自在得想躲藏起来。
苏羊为他挑选了一套银灰色的,有开国大典般的庄重。
“怎么这么小?盖不到屁股。”
“你穿军装宽敞惯了,西服讲究的是线条和体形。你穿这个号没错,人家售货员都说了的。”
“是她穿衣服还是我穿衣服?”
“好好。我给你找大一号的。”
苏羊拗不过,便在衣架上翻找。可惜大一号的没有银灰,苏羊便取下一件铁锈红的。
“我怎么能穿这个颜色?”桑平原大为骇怪。
“为什么不能?这是今年的流行色。”苏羊不由分说,便把铁锈红往桑平原身上披挂。于是四周镜子里挤满了风流惆傥的红衣男子。桑平原多少年里只穿过绿,色调的突变使他倘若成为另一个人。
“哎呀,太提神了!想不到你穿红的这样漂亮!”苏羊忘形地叫了起来,惹得服务小姐直翻白眼。
“不好!不好!”桑平原左右腾挪,想躲闪镜墙里那个红彤彤的身影。“我是要穿着去上班,又不是去斗牛!”说着就往下甩衣服。
“好了,我不管了。你爱买什么买什么吧!”苏羊赌气不理他。
桑平原自己钻进衣架另去寻找。茂盛的西服象青纱帐遮没了他的身影。苏羊想这还不挑花了眼!不想桑平原片刻之后就出来了。
“这套颜色多正派,我一眼就看中了!”桑平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苏羊看了看号码,大小对头,便说:“既然这么喜欢,就穿上走吧!路上还可随便些。”
“急什么?以后随便的日子还多着哪!”
回来的路上,桑平原可能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