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作者:毕淑敏-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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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劳驾。请留步,小人我送三位首长一件小小的礼物,这个铺位的钱我已经交过了就请你们随便坐坐吧。”蜈蚣的脸扬得挺高,桑平原看到他的伤疤一共缝了七针,还留有依稀的浅色针痕。
“这算怎么回事?”桑平原谅异不解。
“咱们同病相怜吗!我是待业青年,您是待业中年,彼此彼此吗!祝您早点找上个如意工作!实在不行,就在这条线上跑单帮,怎么也比穷当兵强。拜拜了您哪!”
蜈蚣扬长而去。桑平原真想照他的后背点一梭子,让他透明凉快凉快。
不管怎么说,老邱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可老邱并没有睡觉,他到隔壁找蜈蚣聊天去了。迟疑了一下,终于没带茅台酒,拎了一瓶沪州老窖。
五
大厅宽敞得生出寒意,许多长条桌子,蒙着镂花的绿色台布。台布铺的次数多了,便生出细细的浅黑折痕。此次又没有仔细对准以前的印迹,折痕铺亘在桌面上,显得桌面比实际要窄。
一条红色横幅悬在大厅中央:S市军转干部人才交流中心。布是旧的,字却是新剪的,恭顺、工整,象熟透的杏子一样,泛着温暖。
一沓沓白色的转业干部表,象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摊在淡绿色台布上。每一张折叠的表格里,都蜷伏着一条铮铮作响的汉子。
老蔡面前“西部军区”的牌子略微仄斜。服务小姐款款走过去,纤纤素手扶正,然后冲着台后的军人莞尔一笑,瘪着嘴的老蔡无动于衷,没有丝毫感谢的表示。小姐便觉得边地来的人没有礼貌,你看人家广州军区,多么温文尔雅!等转了一圈回来,只见西部军区的小牌又仄斜过去。不经意的人,只能看见“军区”二字,西部就侧到暗处去了。
小姐刚要再度伸手,老蔡低声说:“这样挺好。谢谢!”
地域观念恐怕是抹不掉的。现代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的大脑一天要处理无数信息,只好迅速将其分类归档。比如一听到山西人,立刻闻到醋味和想起吝啬。老蔡深谙此道。比如看到广州军区的小木牌,立刻眼前就灯红酒绿霓虹酒吧,好象从那儿回来的军转干部也个个会唱港台歌曲,会抓经济,会搞公关,天生一个商业人材。若是看到西藏军区的牌子呢,登时就想起畜牧土产羊皮大衣和藏红花了。除了奶牛场和林畜单位,别人难得驻足。积重难返的条件反射,蔡干事无力与之抗争,便使出小小的伎俩。
蔡干事把桑平原的表格放在最上面,他希望用人单位第一眼就看中他。比如你单位想要个科长,我这一摞里有好几个人都可以当科长你就把桑平原挑去吧!
这算不算徇私舞弊?也许算吧!但总要有人排在前面,桑平原一生错过了许多机会,这一次,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零零落落走进来几个人。说是8点半开始,未到时间,就有人捷足先登了。真正缺人的单位,还是愿意挑选转业干部的。他们政治素质好,责任心强,能吃苦耐劳。而且社会关系单纯,如今裙带风盛行,这一点不得不防。一般说来,他们身体也都不错。虽说有些人是以健康状况不佳离队的,但瘦死的骡子比马大。正当年的青壮汉子,怎么也比天天蹲惯办公室的地方干部强。
一位很有风度的长者在只写有”军区”二字的小木牌旁停下了。他穿一件银灰色的风衣,领子很大,几乎象个披肩,更映出一头白发灿若霜雪。他信手拿起桑平原的登记表,直着胳膊翻看着。
质地很好的纸页,发出薄钢板样清脆的声响。
蔡干事有些紧张。决定桑平原命运的时刻到了。
桑平原镇定地从履历表上看着蔡干事,看着很有风度的银灰色长者,看着每一个走近他,预备看他一眼的人。
桑平原的履历清白如水,何时何地因何事受过何种处分一栏里,填着一个大大的无字。
这是桑平原最有风采的一张相片,两道炭铅一样的浓眉,象两支军容整肃的突击队,笔直地斜飞入鬓。他的鼻子不很高,但正直,鼻翼伸张,好象正喷出勃勃生气。他的嘴唇很厚,而且紧抿着,这就使轮廓近乎一个方形。方形的嘴孤立出来当然不好看,但在桑平原的脸上很般配,使整个面孔完成了男子汉的最后一笔。
这是他的结婚照,眉宇之间洋溢着英气加喜气。人们对于结婚照,当时没有满意的,总觉得自己还要英俊潇洒得多。随着年代的久远,才发现自己永远没有照片上那种少年得志的英雄气概了。
转业干部一般都选择了自己较为年轻时的像片。心理自然简单明了,希望显得朝气干练。桑平原似乎是个更为好面子的人,他的提前量更大了一些。
照片上的桑平原仪表堂堂,无可挑剔。
银灰色老干部没让蔡干事提心吊胆太长的时间,啪地把桑平原的脸用白色封面遮盖住了。
“我是外贸局的。”
老蔡点头,表示早就看出来他是出自一个很有规模的单位。
“我们需要懂外语,有本科学历以上的干部。”银灰风衣很和蔼地一笑,好象在谋求某种理解,眼睛闪着睿智的光。
“有。有。”暂且顾不上桑平原了,蔡干事忙不迭地从底半部抽出两份表格。银灰风衣将一份很快浏览一遍,放下了。将另一份仔细巡视了一番,也放下了。两份叠叠整齐,推了回来。
“还好。只是年纪稍微大了一些。很抱歉。而且,外语的语种也不相宜。”说完,用老年人的翩然离去。
蔡干事若不是顾忌人多,几乎要恶语伤人。他们才刚刚四十岁呀!比别人不成,比你总是要年轻多了!你不是要外语人材吗?他们是呱呱叫的解放军外语学院的高材生!语种不宜?是的,他们学的是印地语、乌尔都语,可你有印度和巴基斯坦这样的邻国,你就必须有懂这种语言的军人。现在,他们的满腹学识,被人一句话就枪毙了。
可是,老蔡不敢,也不能。他现在是肩负重任,为自己战友的后半生构设蓝图。他必须和颜悦色,百问不厌,百拿不烦。他没有权利撒个人的脾气。
他悲哀地想起了列宁的一句话:在市场上叫嚷最欢的小贩,往往是想把最坏的货色推销出去。
大意如此。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可他驱赶不走这念头。他相信桌子上都是些好货色,正如相信自己是好货色。军人是门年轻的职业,除了极少数的人得以穿着军装走完他们最后的人生旅途,大多数人是要在半路改换一次门庭。每个国家都有许多对退役军人的优待,这很正常,假如你想保证国防的持续强大。我们也有,而且竭尽全力。无奈,我们很穷,我们人太多。蔡干事说服自己不要着急,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嘛!
人烟渐渐稠密起来。一双双手伸过来,一张张履历表被打开,几位医生、汽车维修干部被当场成交了。
“我们需要一个车间党支部书记。”一位看来象党务人员的女同志说。
剩下的没有什么业务专长的军政基层干部,基本上都能当支部书记。这是一个适应性宽泛的岗位。蔡干事不失时机地将桑平原递了过去。当然,正营职政教去当党支书,是降格以求。但军队干部转业地方,一般都要向下调。况且党的干部能上能下,桑平原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女党务不忙着翻检档案,先注意地审视了一下桑平原的脸。看来她是相信直觉的那类女人。很显然,桑平原那张从双人结婚照上挪下来的面孔,给了女党务一个值得信赖的印象。她迅速向后翻动。
蔡干事偷空四周巡视一眼。许多小牌子旁交谈很热烈。蔡干事好生嫉妒,恨不能把所有的用人单位,都招呼到自己这儿来。他真想吆喝两声,可惜整个大厅象铺满了桑叶的蚕室,嘁嘁嚓嚓而又秩序井然,到处是纸页掀动的唰拉声。
女党务神色安详。是啊,一个车间党支部书记,一不需要外语(正确地讲,是英语。只有英语才能算外语,其它语种只能算方言),二不需要大学本科以上的学历,关键是人要真正忠诚可靠。看来,桑平原初试合格,进入备选篇目。
突然,女党务的手象被马蜂蛰了一下,十指散开,把桑平原的履历表掉在桌上。桑平原的脑袋碰到了“西北军区”的木牌角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也许头要碰出一个大包。
蔡干事不知是什么惊吓了这位女干部。
“他是个全迁户呀?我们可没地方安排他老婆,还要有房!”女党务直盯盯地看着蔡干事,好象他欺骗了她。
我们随着时代常常制造出新名词,以充实从老祖宗那传来的语言宝库。全迁户就是可以引为自豪的创造。意思是一人转业,全家迁回。除需安排他的工作,还有妻子随调,子女上学等诸项问题。较之牛郎虽在外,织女好歹在S市还有个窝的单迁户,安置任务更为艰巨,非财大气粗的单位或是极需要宝贵的特殊人才,一般都退避三舍。单是一个住房,就难煞人。你总不能让戎马生涯的一家人,一下火车就露宿街头啊!
女党务已经恢复了镇静,做出一个爱莫能助的微笑,然后义无反顾地找别的小木牌去了。
蔡干事悲哀地看着桑平原。桑平原喜气洋洋地看着蔡干事,沉浸在新婚的快乐中。
“还乐呢!谁要你当初找了个白坎!”蔡干事暗自怨道。
白坎是句西部土话。比如你的帽子猛然被山口的大风刮跑,你撒腿去追。帽子头不点地地愉快地象风车一样旋转而去,你望着越缩越小最后象沙子一样消失的黑点,两手一摊对别人说:“我的帽子,就这样白坎白坎地没了!”白坎就是这样一个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词。约略相当于一无所有,一筹莫展,空白,什么话也别说了的境界。引申到人,就是除了边境,哪也没去过没见识过。
桑平原并不是一开始就想找白坎的,实在也是形势所迫,被逼无奈。
他马上就要三十岁了。老母为了夸大他在婚姻问题上的紧迫性,当面总是把他的年岁往大里虚,背后托人介绍时,又总是往小里说。但不管怎样七折八扣,他将满三十岁了还没娶上老婆是一个铁的事实。他可不是想当晚婚模范。军人晚婚都是没找上对象。一找上了,速战速决,决不延宕。
桑平原动手并不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子汉当三十而立。他不是寡情的人,从很早以前就希冀着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边防站单调的生活,极易催发人们强烈的情欲。冰峰雪岭、荒漠戈壁,倒把军人们的内心打磨得柔肠万端。况且他们时光有限。未婚军人两年探望一次父母,探亲假就是他们的恋爱假。两年是一把很长的尺子,一个人的青春,禁不住两三次比量,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二十天的探亲假是一个很窄的缝隙,恋情还没发芽,离别的车轮就残酷地碾过去了。
军人们都爱找家乡的女人。这是他们飘泊四处时感情上的根。纵使有一天,父母不在了,他还可以藉此回到生养他的那块土地。女人就是家乡。
桑平原何尝不想如此。父母老眼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