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公仔 作者:吴虹飞-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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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应该向有经验的男人学习,但是你知道,我不能一个一个地去试验,因为那样太不卫生。
小龙不苟言笑,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说,我不需要女朋友,我只需要伴侣。
那不就更好了吗?我也不想对感情负责任。
而他显然有些吃惊。
那么,迟疑了一下,他说,如果我现在和你做爱,然后我说,你走,不要再有任何来往,你愿意吗?
我说,愿意。
那么还等什么哪,他说。
于是小龙向我走来,要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我躲开了。
小龙笑了,他是成心的。
我低着头。今天我只是来说服你,而不是来和你做爱。
人和人之间是需要相互驯服的:一起做一些事情,度过一些时光,或者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然后,在分手的时候,才会觉得忧伤。在这个世界上,有几千几百万朵一模一样的玫瑰花,只有一朵驯服了小王子。他们住在同一个星球上,他为她浇水、罩玻璃罩、立屏风、杀毛毛虫,他留意她的无端抱怨、可笑的吹嘘和沉默。可是,我们常常不重视这种微小的事情。正如小王子的狐狸说的:这是一种常常被忽视的行为。
第一章 我们曾经这样学会爱情
你从没看过我的身体(2)
小龙:
在所有寄宿女孩子午睡的房间,我继续给你写信。夜晚真正来临时我已经重复写了很多遍。我一直在反复删改,努力去掉多余的句子和词汇。这是我惟一一封没有流泪的信。我练习了很多遍,才得以如此。
我已经不想唱歌。那天晚上我坐在门口一直等你来,抹上淡淡口红。你说过要来。我很早就醒了。你终于没有来,看我唱歌。那天晚上开始,我再也不想唱歌。我知道自己迟早会放弃的,可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从来不肯开口唱歌,可是一旦开口,就那么大声,以至于母亲听见了,以为那是哭泣。很多个夜晚,我总是梦见自己拍打你的门窗,说,请开开门。
有一个愿望我一直不肯说,我怕说出来就不再应验。我现在已经知道不能够实现了,于是终于可以说出来。我希望能够告诉你: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从未开口唱歌,或者从今以后,永缄其口。我只需踏踏实实地对你好,如同一名普通农妇。我要为你做如下事情:洗衣、做饭、购买纯棉的衣服,准备好治酒后头疼的药,偷偷替你喝下已经过量的酒,在你喝醉之后带你回家。我要亲自打扫房间,添置一把暖壶,这样你就不会去喝水龙头里的凉水。我要添置一些简朴的家具,还有盐、油,安装新的窗帘,铺上新的床单,我将种植不知名的花草,让生命充满你的房间。你排练演出而我将周旋于公司,做一个穿粉色套裙的整洁的白领。到了晚上我会在屋子里等待。在冬天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走在有阳光的街上,双手插在灰色大衣里,不再感到寒冷。我衣着朴素,不露声色,每个人看见我们都会立刻明白,我们本应在一起,天意人心,不可阻拦。
我以为只要唱歌就好了,唱歌会替我实现所有奢侈的尘世愿望。可是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你看到我唱歌,你就要来爱我了。不是这样的。也许我会成名,如果我有足够的才华、心机和坚忍的耐心,但这些我都没有。我的歌是我最珍贵的隐私,它和这个城市的尘埃一样,是我的脸我的表情,是我对繁华物质的惟一所求。我看到有人在彻夜饮酒,纵情声色,但他不是我。我多么希望有人前来爱我,他带着一盒脂粉就来了。我要央他爱我,央他和我一起回家。离开城市,离开虚拟网络,回到南方小镇,夜风,河边的灯,冰糖绿豆,冰冻啤酒,我要他牵我的手,走过我作为少女的地方,我是血化为颜的女儿,接受命定的幸福。
希望我的固执和愚驽没有让你难堪,我依然会恳请你相信我是好女孩。如果我可以说最后一个愿望,我会希望所有的回忆都终止于四年前的那个清凉月夜。我多么希望那个在月光下起舞的女子她就是我。我多么希望能够涉过江水,前来替你绾起长的发。幸福大街的惟一秘密是稍纵即逝的爱情,它本不是用来流芳百世,它只是活在很少人的心中,如同埋下惟一的种子。这个世上将会有无数女子前仆后继,死于心碎,但她们不再是我。
“我曾爱你,是真爱。”如果这个秘密一定要为人所知,我希望是你,听到了它。
我至爱的小龙站起身,向我走来。
当他的手将要落在我的肩膀上时,我起身,离开了房间。
那一个夏天的午后,我离开了年轻时最爱的一个人。我想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从那时候起,不会再有比我更强悍、更坚定的摇滚主唱了,如此嚣张,不可一世。
如果你看到一个女孩子拖着一把大吉他在京城的各个酒吧弹琴唱歌,她唱:我是鱼。
她一定不是我。
第一章 我们曾经这样学会爱情
风月故事(1)
覃的故事
大侠:
今晚去专教熬夜,来找你不见,本想看看你再走的。
明天,好吗?交了图我们一块去吃午饭。愿意的话中午来宿舍找我,因为我恐怕在睡觉。
晚上你要上自习吗?如果你要找我,就在主楼乘电梯到7层,然后走楼梯上到8楼,往右拐,再往左拐,尽头的教室就是我们的专教了。我的座位是中间一排的第三个。你一进门就可以看见我在上水彩了。
想你了。想见你,又怕你不愿见我。
想我了就来找我。不来也没关系,随你。
好了,时间不多,我走了。
想你,亲你。
不要来专教找我了,睡个好觉,乖。
十九岁的少年覃把留言条装入了信封。
窗台上放有一部破破烂烂的内部电话,还有一个专门用以记录来访男士的破破烂烂的的本子。十九岁的少年覃把信封放在它们旁边。
来自河北某县的门房倨傲地俯视着十九岁的建筑系大二男生。她有倨傲的充分理由:她是全国驰名的重点大学的女生楼传达室的两个重要门房之一,举重若轻地掌管着楼里八百五十个居里夫人的起居、信件、恋爱和情人们道晚安的最终时刻。
十九岁的南方少年覃当年血气方刚,但他请求门房传呼住在240室的物理系大一女生时,态度总是很谦逊。
我想南方少年覃是很爱那个被他唤作大侠的顽劣女生的。
他可能还想过娶她为妻。
这虽然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想,但也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被遗忘的事实。
曾经每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都误以为自己能够娶心爱的女子为妻,曾经每一个大一女生都天真地坚信能够拥有一个痴心男子的爱情。很多年后,当我从一个旧信封里取出这张发黄的纸条,仍旧和那个住在女生楼二层的物理系大一女生一样,心动不已。
我们不能对往事进行事后的评述,尽管我们已经心平气和,尘埃落定。我们还知道等待从来不是为了再次得到。等待和无望的爱情一样,是徒劳的。
大侠这一个外号,用在一个身量矮小的南方女孩身上是有点不相称的。一般来说,她们会被情人唤作婷婷、璐璐或者小佳。然而覃似乎很喜欢这一称呼,他在信中不厌其烦地反复使用,而且他只在信中这么用。他从来不叫我的名字,我也是。我们的名字只是在供别人识别我们时用。
我们有意无意地避免了名字。可能是因为害怕,害怕错误;也可能是因为舍不得。名字是生硬、陌生的,充满了强迫的意味。覃有一次在女生楼前等我,而我没有看见他,只是和一名女生并肩匆匆而过。于是他叫我的名字,叫了好几遍。他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时是陌生的,仿佛不是叫我,而是在叫一个陌生人,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在叫另一个陌生人。他在暮色中匆匆向我走来,一反平日的从容和镇定。我看到他脸上的惊疑和悲伤,看到他身后从叶子的缝隙中泄露的淡淡的阳光。从那时候起,我开始逐渐明白,尽管这个和我一样充满惊疑、忧郁和悲伤的少年是我在这个陌生的北方城市的惟一润湿的相关,但他最后仍然是要远离我的生命的。
从十六岁的夏天起,我开始和遥远的北方大学建筑系新生覃通信,并小心地瞒过了尽心尽职的老师与家长。直到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念书,这个习惯也仍然保持着,尽管我们的宿舍楼相去不远。我们仍然会把信小心封好,投到路口的同一个邮筒里——就在那个十字路口,你每天经过时可以看到。晚上去寄信时,路灯把影子拉得细细长长的,把我们年少时的悲喜拉得细细长长的。
一切都是郑重其事的,就像过家家一样。那一段日子,就像鱼在透明的水中吐出一个又一个的泡泡,缓慢地、无声地上升,在水面一个一个地破裂,发出细微的劈啪声。
覃走后,再没有人唤我作大侠。
每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都会经过这种特定的时刻,那一次是轮到我了。突如其来的离别损坏了我年轻时可贵的逻辑思维,以及对事物判断真伪的能力。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反复听到一种四月里裂帛的声音。我开始遗忘,遗忘所有我曾经认识的人。我没能拿到学位证书就离开了这个北方城市。我来回穿梭于祖国大地上的城市,虚度年华,不名一文。我最终学会了忍耐和等待,学会了做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叫大侠,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和名字一起在这个并不乐观的世上安身立命。当人们叫这个名字时,她会回头,会微笑,但脸上不会有惊疑和悲伤了。
我带着覃写给我的信在城市里来回穿梭。我丢失了那些信。我知道,我已经开始衰老,因为我已经开始穿上蓝色旗袍,尝试着回忆往事。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和他的样子。我最后能记起的,只是他的身体。
第一章 我们曾经这样学会爱情
风月故事(2)
是的,身体。那些模糊不清的一点点回忆,他没有穿衣服的身体。十九岁少年覃的身体,削瘦、敏感、多疑,岁月还使它僵硬、冷酷。在房间里,也不是我们的房间,那是他刚毕业的哥哥的单身宿舍,我们从来没能拥有过自己的房间。寒假我们一起返回南方,回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南方城市。我骑着一辆自行车飞快地穿过那个城市,穿过人群和薄暮中的甘蔗香味。你肯定没有见过骑车比我更快的女生,我笑吟吟地对他说。覃伸出了手,向我。他帮我褪下了牛仔裤和天蓝色毛衣,也褪下他的,我于是看到他的身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不穿衣服的覃,也是最后一次。令人震惊,它是单薄的。我们开始不知所措。我从没抚摸过覃的身体,从来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后只记住了他的身体,仅仅因为我从来没有熟悉和理解过它。最后覃替我穿上了所有的衣服,我听到他急促和悲伤的耳语:你说,你是我的,你说。
我是他的——悲伤和隐秘的同谋。校园的小树林,教学楼的墙角,空荡无人的绘图教室,湖边的长椅,主楼后的灌木丛,体育馆的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