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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苏雪林·岛居漫兴-第9部分

小说: 苏雪林·岛居漫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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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还不止此。我们现在还可以工作,到处可以栖止;一到年龄迟暮,一切都做不动
时,还有什么地方容你久居,那可有点难说了。我理想有种养老院,每人给他两间以上的房
子,疱厕等则与人公共。饮食颇精美,像上馆子似的每人可以按着自己口味要菜,有公共的
园林和图书馆以及一切娱乐。现代教会办的青年会似乎具有这样的好处,但食宿不能两全,
又太拘束,不是爱自由的我们所能忍受。我理想的居处,恐怕始终存在理想中而已。


十八 栈桥灯影

    听见周先生说,青岛有座栈桥,工程甚巨,赏月最宜。今夕恰当月圆之夕,向来宁可一
味枯眠懒于出门的康,也被我劝说得清兴大发,居然肯和我步行一段相当远的道路,到那桥
上,以备领略“海上生明月”的一段诗情。

    这座栈桥,位置于青岛市区中部之南海边沿,正当中山路的终点,笔直一条,伸入青岛
湾,似一支银箭,射入碧茫茫的大海。

    青岛栈桥,本不止一座,这座栈桥的全名是“前海栈桥”,示与那个位置于胶州湾里的
“后海栈桥”有所区别。不过前海的这一座历史久而工程大,又当繁盛的市区,游人对它印
象比较深刻,故称之为“栈桥”而略去其头衔,有如西洋人家人父子缩短名字的音节以表亲
昵,这座栈桥居然成为秃头无字之尊了。

    说这座栈桥历史久,工程大,绝非夸张。它正式诞生之期为前清光绪十六年,距离目
前,已有四十余年了。那时北洋海军正在编练,李鸿章命人在青岛湾建筑此桥,以供海军运
输物资之用。原来桥身是木架构成。德国人占据胶州湾,改用钢骨水泥建筑,全桥长四百二
十余公尺,分南北两段,南段钢架木面,北段石基灰面。我国收回青岛以后,将南段也改为
钢骨水泥,于桥之极南端,添筑三角形防波堤岸,桥面成为“个”字形,全桥之长为四百四
十公尺,还有座八角形的回澜阁,立于这“个”字形的桥头,游客登阁眺望海景,更增兴
趣。

    栈桥的北端,又有一座栈桥公园,比起中山公园的规模,这只算袖珍式的,但景物幽茜
可人意,设铁椅甚多,给予晚间来此纳凉的市民以不少的方便。

    当我们走到栈桥的南端,伫立在那防波堤上。新雨之后,乌云厚积,不知是哪一只无形
的大手,把淋漓的墨汁泼在海面和天空,弄得黑沉沉的,成了吴稚老的漆黑一团的宇宙。海
风挟雨意以俱来,凉沁心骨。空气这么潮湿,整个空间,含着饱和的水点,似乎随时可以倾
泻而下。我们想今夕看月已无希望,那么赏赏栈桥的灯光,也可以慰情聊胜。栈桥两边立着
两行白石柱,每一柱头,安设一盏水月灯,圆圆的,正像一轮乍自东方升起淡黄色的月亮。
月亮哪会这末多?想起了某外国文豪的隽语:林中的煤气灯,是月亮下的蛋。现在月亮选取
东海为床,将她的蛋一颗一颗自青天落到软如锦褥的碧波里。不知被谁将这些月蛋连缀在一
起,成了两排明珠璎珞,献上海后的柔胸。海后晚卸残妆时,将璎珞随手向什么上一挂,无
意间却挂在这枝银箭上了。

    黝黑的天空,黝黑的海水,是海后又于无意间挂在银箭上的一袭黑绒仙裳,明珠为黑裳
所衬托,光辉愈灿烁逼人。两排灯光,映在海波上,跃荡着,拉长着,空中的珠光与水中珠
光融成一片,变成万条纠缠一起的珠链了。我们立身桥上,尚觉景色如斯美妙,从远处瞻望
我们的人,哪得不将我们当作跨着彩虹,凌波欲去的仙子?

    残夏的海洋气候,有似善撒娇痴的十四五女郎,喜嗔无定。我们出门时,清风送爽,天
边已露出蔚蓝的一角,谁知到了桥上,我们所盼望的冰轮,却又埋藏于深深的云海。不过看
到了栈桥上的灯影,觉得月儿不升上来也好,她一上来,这一片柔和可爱的珠光必被她所撒
开的千里银纱一覆而尽,岂非可惜之至!

    云层可以隔断明月的清辉,却隔不断望月的吸力。今夕晚潮更猛,一层层的狂涛骇浪,
如万干白盔白甲跨着白马的士兵,奔腾呼啸而来,猛扑桥脚,以誓取这座长桥为目的。但见
雪旆飞扬,银丸似雨,肉搏之烈,无以复加。但当这队决死的骑兵扑到那个字形桥头上的时
候,便向两边披靡散开,并且于不知不觉间消灭了。第二队士兵同样扑来,同样披靡、散
开、消灭。银色骑队永无休止地攻击,栈桥却永远屹立波心不动。这才知道这桥头的个字堤
岸有分散风浪力量的功能。栈桥是一枝长箭,个字桥头,恰肖似一枚箭镞。镞尖正贯海心,
又怕什么风狂浪急?

    钱镠王强弩射江潮,潮头为之畏避,于古英风,传为佳话。这枝四百四十公尺长的银
箭,镇压得大海不敢扬波,岂不足与钱王故事媲美么?

    月儿还不上来,海风更深了。我们虽携有薄外衣,仍怯于久立,只有和这仙样的虹桥作
别,回到一个凡人应该回去的地方。


十九 骑 马

    青岛除海水浴场游泳以外,凡名都大市的娱乐,譬如:平剧、蹦蹦、新式话剧,应有尽
有。还有赛马,不知比上海跑马厅的盛况如何,但闻青岛人士对于此道也极其热狂,输赢的
数目也相当巨大。

    我们的朋友周先生有一熟人在赛马场作管事,每当马儿闲着的时候,他夫妇俩常借乘二
三小时,驰骋山林海滨之间以为消遣。现因太热,才停止了。

    赛马场距离我们所住的福山路不过数步之遥,我们赴第一海水浴场,或赴中山公园都可
以顺便到那沙平草浅的空荡荡的大场去兜一个半个圈子,比在车马辐辏的行人道上走,当然
有意味得多。

    我们来青岛,本抱尽量休息,和尽量散心的宗旨而来。今天我和康商议:不去游泳了,
到跑马场借两匹马骑到太平角那一带痛快玩一个下午,岂不有趣?康于上午跑去周先生住所
托他打个电话给跑马场那个管事,我们还弄了他一张名片,以示我们是周先生介绍的人,货
真价实,并无假冒。

    我们提早午餐,餐后,各睡了个午觉,起来又各喝了几大杯浓茶,提起精神以备半日的
驰骤。赶到跑马场,正当下午一时左右。

    同那个花白胡子,满面春风的马场管事人接洽停当以后,康选了一匹紫骝,我看中了一
匹白驹。一股紫烟和一朵银云追逐峦光林影里,多么的美!我准备接受山灵为我们喝彩。海
的女仙为我们献上鲛绡拭汗,捧上水珠沫钻嵌成的冠冕,庆贺我们的凯旋。

    两匹名驹都是洋种,属于所谓的高头大马。我跨上那匹白马以后,才发觉自己的脚尖离
双镫还有一段距离。马夫将镫的位置调整,我的双脚也才达到马腹的中部。“你老两位自己
跑,还是要我带住嚼环缓缓地走?”马夫献上鞭子。

    “让我们自由行动,你们跟在背后,要用你们帮忙时才请上前。”康在苏州曾学过骑
马,接过了鞭。缰绳一扯,两腿一夹,马便放开四蹄,开始走动了。我被马一颠,身体失去
了平衡,像喝醉了酒的人,摇摇欲倒;又像一只被风浪荡着的小船,左右摇摆,上下起伏不
定,几乎翻下马来。“你不行,还是叫马夫带着缰儿吧。”康回头说。马夫口角含着善意嘲
讽的笑,上前将我的马带住。我们预定的路线本来是:从跑马厅出发,经过体育馆,横贯福
岛路,迤逶而达太平角,穿过太平公园,再到第三第四两个浴场去巡视一番,循原来路线回
转。这段路有相当的遥远,我们数日前和周君夫妇游太平角,是曾实地踏勘过的。我跨在马
上,只觉得浑身不得劲,想要走这么远的路,还要穿过几条闹市,忽然胆怯起来。我实在不
愿在那众目昭彰之下耍这猴戏,于是对康说:“我不想去太平角了,还是在这场子里走两圈
算事吧。”

    康见我骑马的姿式这么笨拙得可笑,也觉得走远危险,只好听从了我的意思。

    我的马虽始终有人控住,马性好合群,也可说它们富于竞争心,一匹马见前面有伙伴快
跑,它一定要追上。两脚动物的人,哪里赛得过四脚动物的马,我的马夫带缰跑未半圈,已
是气喘吁吁,汗出如雨,于是康也只好按辔徐行了。走了两圈,觉得无甚意味,不想再骑下
去,赏了马夫一点酒钱,相偕返寓。前后不过骑了半小时光景。

    “不会跳水偏要跳,几乎送掉性命。不会骑马偏要骑,带累别人也不能尽兴。下次有这
类玩乐的事情,请你莫再参加,好不好?”

    康回寓以后,一直嘟着嘴不快活,这样骂我道。我只有以勉强的笑容,来接受他喃喃的
埋怨。

    说到骑牲口,我倒不是毫无经验。读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时,曾和几个同学跨驴上西山
看红叶,来去一整天。虽身体被颠得有几天不舒服,那明艳的秋光陶醉我的心灵,达数月之
久,足以补偿肉体辛苦而有余。民国十一年仲夏间,我正教书于苏州景海女师,当时华东各
中等学校在杭州举行什么中等教育会议,景海派了几个代表去参加,我以闲员资格,附骥同
去。当同事们整天忙碌着开会,我一人或背着画架上葛岭写生,或放棹湖中,领略那浅抹浓
妆西子的秀色。一天,我赁了一匹马,自我们所居旅社的门口起,经过苏小墓、岳坟、玉泉
山庄、灵隐寺、上中下三天竺。西湖陆地的胜迹,打算做一次将它历尽。

    那天所赁到的是匹风烛残年的老马:(西湖上出赁的马大都此类货色,想必是军营里剔
剩下来的)。虽已没甚火性,颠顿得却真教人难受。西湖上的道路,又都用坚硬的青石板铺
成,反弹之力特强,马蹄“踢踏”、“踢踏”跑在上面,好像一蹄一蹄踢到我的心里,直踢
得我胸口发痛:直踢得我四肢百骸几乎像脱串明珠,一落地即将飞迸四溅。但我居然用相当
熟练的手法,把那匹强头倔脑,不听指挥的坐骑控制住了,让它驮着我沿西湖跑完了一天的
路程。

    那匹马毛片是浅栗色,我那天身上穿的恰是一袭淡黄高丽布衫,腰间斜佩着一个绿色帆
布旅行袋,一顶宽檐白草帽卸在背后,湖上吹来袭袭的和风,拂乱了我蓬松短发。在那暖峦
浮翠,湖光潋滟的背景里,我俨然自命是画图中人。我又觉得那天西湖已幻成欧洲古代贵族
的猎场,身穿红衣,跨着骏马的男女骑士,出没于密林丛莽,笳声动处;猎犬合围,狐兔乱
窜,我便是那中间的女骑士之一。

    一鞭残照,蹄声得得,我已览完西湖美景回来,口中微吟着唐人的诗句: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感觉得一身的潇洒,一腔的喜悦。

    光阴无声流去,悄悄带走了人们的红颜和青春的精力,相隔未及十年,我竟失去了从前
轻捷的身手,连青岛这样驯良的马儿都不敢骑了。这真要说一声:曷胜感叹之至!不过人生
赏心乐事,仅须一回,便值得你终身低徊咏味。在我的一切回忆里,我要永久珍惜自己这
“芳堤走马”一日的风流。


二○ 告别青岛

    我本来打算把整个的暑假光阴消磨在青岛上的,但天下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我在这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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