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岛居漫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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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失之过强,或失之过弱,惟有青绿之色最为适宜,造物主便选择了这个颜色赐给我们,所
以我们的世界,青绿成为主要的部份。这道理也许是对的吧。
我常自命是个自然的孩子,我血管里似流注有原始蛮人的血液,我最爱的自然物是树
木,不是一株两株的,而是森然成林的。不过诞生于这现代社会,受了诗书的陶冶,和各种
物质文明的薰染,我的蛮性已被过滤得所余无几了。因此那充满毒蛇猛兽的赤道森林,我不
敢领教;连绵千里,黑暗不见天日的非洲某些地区的森林,也思而生畏。我只欢喜都市或乡
村人工培植的茂密树林,像从前欧洲和今日青岛所见的,便感满足。这文化温床培养出来的
脆弱灵魂,说来未免太可怜了。
不过像巴黎的卢森堡,波鲁瓦,里昂的金头公园,虽万树如云,绿荫成幄,我可不大中
意,为的游人太多,缺乏静谧之趣。你的心灵不能和自然深深契合,虽置身了无纤尘的水精
之域,仍不啻驰逐于软红十丈的通衢,还有何乐趣之足道?
我毕生不能忘记的是十年前里昂中法学校附近菩提树林的散步。那里有好几座菩提树的
林子,树身大皆合抱,而润滑如玉,看在眼里令人极感怡悦。这才知道臃肿多瘿的老树,只
有图画里好看,现实世界里“嘉树”之所以为“嘉”,还是要像这些正当盛年的树儿才合条
款。仰望顶上叶影,一派浓绿,杂以嫩青、浅碧、鹅黄、更抹着一层石绿,色调之富,只有
对颜色有敏感力的画家才能辨认。怪不得法国有些画家写生野外之际,每一类油彩要带上五
六种,譬如蓝色,自深蓝、靛蓝、宝蓝、澄蓝、直到浅蓝,像绣线坊肆的货样按层次排列下
来,它种颜色类是。这样才可用一枝画笔摄取湖光的oe漾,树影的参差,和捕捉朝晖夕
阳,风晨月夕光线的变幻。大自然的“美”是无尽藏的,我们想替她写照也该准备充分的色
彩才行。我们中国画家写作山水,只以花青、藤黄、赭石三种为基本,偶尔加点石绿和朱
标,调合一下,便以为可以对付过去,叫外国画家看来,便不免笑为太寒伧了。
散步倦了,不妨就着那软绵绵的草地坐下来,将身倚靠树上。白色细碎的花朵,挟着清
香,籁籁自枝间坠下,落在你的头发上,衣襟上。仲夏的风编织着树影、花香、与芳草的气
息,把你的灵魂,轻轻送入梦境,带你入于沉思之域。教你体味宇宙的奥妙和人生的庄严,
于是你的思绪更似一缕篆烟,袅然上升寥廓而游于无垠之境。
菩提树有大名于印度,释迦便是在这种树下悟道的。我不知法国的菩提树是否与印度的
属于一类?总之,这种树确不是诗人的树,而是哲学家的树。你能否认这话吗?请看它挺然
直上,姿态是那么的肃穆、沉思,叶痕间常泄漏着一痕愉悦而智慧的微笑。
回到祖国,我常感觉心灵的枯燥,就因为郊野到处童山濯濯,城市更湫隘污秽,即说有
几株树,也是黄萎葳蕤,索无生意,所以我曾在《鸽儿通信》里大发“故国乔木”之叹声。
记得我初到青岛时,曾对我们的居停主人周先生说:“青岛,果然不愧这一个‘青’
字,从前国人之所以名之为青,想必是为了这里树多的缘故。”
“您错了。”我们的居停主人笑着说,“这地方如真算个岛,则从前的时候当呼之为
‘赤岛’——青岛之东,有一个真正的小岛,其名为赤——而不能名之为青。因为它在德国
人割据以前,原也是个不毛之地。
“从前的青岛,都是乱石荒山,不宜种树。德人用了无数吨药炸,无数人工,轰去了乱
石,从别处用车了运来数百万吨的泥土,又研究出与本地气候最相宜的洋槐,种下数十万
株。土壤变化以后,别的树木也宜于生长,青岛才真的变成青岛了。”
别人从不能种树的石山上,蛮种出树来,我们有无限肥沃的土地,却任其荒废,这是哪
里说起的话!
四 福山路二号
康原来的计划,他自己住在福山路二号——山东大学教职员寄宿舍——而将我安置在他
的朋友现任山大教授周先生家里,因为福山路的寄宿舍尚有几个教职员未走,女眷住在里
面,怕会使他们不便。但我在周先生家里只住了一晚,便搬去和康同住了。我们的居停主人
夫妇虽殷勤挽留,康也再三劝我莫辜负他们的美意,我还是要走。这里有两个原故:第一,
周君家里余房不多,为让正房给我,害得他们夫妇睡了一夜地板;第二,周君夫妇又是新婚
未久。我常说到新婚夫妇家里去做客,不唯是不近人情,而且还是一种不可宽恕的罪过。新
婚夫妇的天地是不能与人共的,从古以来,只有亚当和夏娃度过真正的蜜月,因为那时地上
乐园除了他俩,更没有第三个人。我们虽然没有原祖这样幸福,在可能范围里,新婚的一二
个月也应当暂时与人群隔离。西洋人新婚后一定要到山水名胜处旅行,我想他们欣赏自然美
景是第二目的,离开稔熟的旧社会,而投入陌生的新社会,好尽量“做爱”才是第一目的。
当一对正在卿卿我我恩爱缠绵之际的新婚夫妇,家里忽然来了几个客人,不但要费他们一部
分“做爱”的精神来招待;而且他们甜蜜的情话,热烈的拥抱,有趣的调谑,色授魂与的眼
光的交换,以及一切足以表示轻怜蜜爱的小动作,从前在沙发上、明灯下、饭厅中、花园
角,都可以随意表演一下的,现在却不免要受一点限制,试问这是如何的不便当然不痛快?
周君未娶前曾在福山路寄宿舍里占了一间房,现在仍然保留着,所以康与山大虽然没有
关系,也可以分享一点权利。暑假期内寄住的教员大多数回家去了,楼上下还残留着几位耽
悦幽寂的人,我诸事留心一点,想也打搅不了他们。
这是一幢很朴素很精雅的石楼,屋前左右有两座圆式尖顶塔,全部建筑看去好像西洋中
世纪时代的古堡。屋子所占据的地势很高,站在屋的前面,我们可以望见跑马场新建的罗马
式运动场和碧浪际天的大海。屋后是八辟山,清晨日出以前或晚餐以后,我们可以随意上去
眺望海面初升的旭日和金光灿烂的云霞。
我们的膳食便包在这宿舍的小厨房里,两人三十四块钱一月。早餐有新鲜羊乳,香甜的
小面包。午晚两餐,也有很丰腆的供设。拳头大的小鸡和面炸大虾,是青岛特产而又为我所
最爱的,差不多顿顿都有。又有留校的工友可以供奔走,他们满脸北方人诚实驯良神气,看
了就叫你心里舒服。居住问题,饮食问题都解决了,我们更不愁什么,决计在这里好好享受
二个月的安闲、幽静、和那新秋似的清凉。
五 汇泉海水浴场
到青岛来作客的人莫不抱着一试海水浴的欲望,所以我到青岛的第三天,便约了周君夫
妇同去接受海的洗礼。青岛共有五个海水浴场,汇泉地点最适中,形势最优胜,一到夏季,
红男绿女,趋之若鹜,使这地方成为热闹的顶点,欢乐的中心,消暑的福土,恋爱的圣地。
中国东南部的海,受黄河长江的泥沙不断的冲注,水色都变成一派浊黄。我们一提到
海,总联想到蔚蓝的颜色,这对东南的海却不适合,惟有东北的海还能保持她的清净身,还
具海洋应当有空明湛碧之观。青岛的海可爱,就因为她的绿,绿得那末娇艳,又那末庄严,
那末灵幻,又那末深沉,我现在才认识海的女儿真相,她果然是个翛然出尘,仪态万方的美
人!
汇泉浴场左边是湛山,立在那里,像张开了一叠云母屏风。我们可以望见山麓海滨公园
高下的朱栏和历落亭图。右边是伸入海中像一只浮在水面绿毛龟似的汇泉角。这两个环抱的
海岬中间是一片宽约数里的大海湾,可以容纳数万个弄潮儿同时下水。沙岸清爽悦目的白绿
色木质更衣室鳞比栉次,连绵数里,都是本市各机关为它们人员设备的。也有市政府建设,
供浴客临时租赁的。山东大学也有一幢板屋在沙岸的最西头,因周先生的面子,我们得以叨
光。板屋以外,帆布伞也如雨后菌蕈,到处茁生,另有咖啡店、酒吧间、跳舞场,各种临时
旅馆。这里是一具娱乐的大百宝囊,世间娱乐无不兼收并蓄,你需要什么东西,只须伸手一
掏,总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海水真冷,比湖水冷,我到海边,伸脚向水里试了一试,一种寒冷之气,彻入骨髓,甚
至有痛楚的感觉,怕周君夫妇笑我,只好硬着头皮下去。但下去后又不觉得什么了。我常听
见人说海水托力大,游泳可以不费劲。实验之下,才知海水托力虽大,海中风浪也大,托力
与风浪的阻力互相抵消,我们还是没便宜可占。
夕照西沉,晚山变紫,澎湃奔腾似的海浪,一阵阵从海面卷过来,好像海王的御驾将出
来巡游,海的仙侍们拿着万把银帚,清除海面。我们这些凡浊的人类,倘不让开,扫帚便将
毫不留情地将我们像飞扬的尘埃般一扫而去了。但我们也有抵御之法,大浪来时,不慌不
忙,将身子轻轻一跳,从浪头跳过;或者将身一伏伏在浪头底下,银帚便莫奈我们何了。不
然,虽不致于被它扫去,身体被打着,究竟很痛。
我们在水里泡了两个钟头,泡得够了,才上岸休息。这时候沙滩上纵纵横横,躺满了肌
肤被太阳晒成赤铜色的男女:有的游泳过于疲乏,让凉风轻轻扇进梦乡;有的在滩上挖成一
坑将自己一半埋葬在沙里;有的用手撑着头颅目注云天,似乎心游物外;有的打开带来的点
心在吃,有的和朋友细谈知心话;有的和情侣密筹幸福的前途。小孩子挑掘沙土,很热心的
从事他们理想中楼阁的建筑。还有满身筋骨突兀的外国水手,和我在海船上所见的那一类的
西洋胖妇,尽量在那里展示他们的筋肉美。许多人则跳着、跑着、笑着、嚷着、高声唱着。
快乐的情调,泛滥在海面上,在林峦间,在变幻的光影里,在无边无际的空间。
六 湛山精舍与水族馆
海滨公园附近有两种建筑很惹游人注意:一种是那沿着海岸一带联绵的雉堞和中间那一
座丹甍碧瓦的戍楼;一种是那高踞湛山之巅尚未完工的佛庙。
我们在汇泉浴场作着海水浴时,望着那城墙和戍楼,心里总不免发生种种疑问:说这是
军事的防御设备么?这样旧式的城堡哪里敌得住廿世纪的新式武器,况且建筑又这样的脆
薄,好像连土炮都禁不起一下似的;说是公共机关或私人亭榭么?那也不像:楼的四角高高
翘起,像拳师表演什么“金鸡独立”和卖弄什么法门似的。楼顶上又杈杈丫丫地安上什么宝
瓶呀、画戟呀、跳龙门的鲤鱼呀,整座戍楼看去很像儿童的玩具,又像纸扎铺里的神台。那
座高踞山巅的庙宇模样儿更奇怪,更滑稽,我简直形容不出。青岛风景如诗如画,所有的建
筑也都经过艺术的设计,或琼楼高峙,或五宇玲珑,掩映着海色山光,真不啻缥缈的“仙山
楼阁”,中间忽夹杂着这么暗灰色的平平板板的建筑,看去实觉得太不调和,太不顺眼。这
座庙宇似乎怕青岛全市望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