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滤的阳光 作者:衣向东-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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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母亲没有离婚,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父亲返校不久,学校由于饥荒解散了,父亲又回到了乡村小路上,于是奶奶再也没有提及离婚的话题。父亲回到村里当农民、当会计、当团支部书记、当民办教师、当公办教师、当中学校长,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自己的人生路,每一步都那么沉重和艰难。
从今天和历史的视角来看,父亲即使离了婚也无可厚非。至于他离婚或者不离婚,究竟哪一种选择更好,我们无法作出评判。但是就我个人来说,我宁可不出生,也不愿看到一个跪在母亲面前的父亲。
父亲跪在母亲面前的时候,他的腰大幅度地躬着。
3
父亲在那个雪夜喝酒之后,对酒精就有了一种特殊的依赖,他开始醉酒了,而且每年的冬季里,他肯定要醉几次,尤其那些落雪的日子里。
我的记忆中,父亲最早的一次醉酒,是在我七岁,距离春节已经不远的一个雪天里。我记不得父亲跟谁喝酒为什么喝酒的,只记得他醉酒后,扛着一把铁锹在大街上东倒西歪地走,嘴里喊叫着说,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
母亲最初要把父亲拽回家,但是拽了几次都被父亲甩开了。父亲甩动胳膊的时候力气很大,有一次把手甩到母亲的脸上,母亲的脸就红肿起来,但是父亲根本顾及不到母亲的脸,他要去抓革命促生产了。
父亲朝村外走去,母亲流着眼泪气愤地对我说,丰儿你傻愣着干啥?快跟着他!
父亲的身后,跟着一群孩子和几条狗,热热闹闹的。孩子们不停地把一些雪球抛向父亲,砸在他的头上和脸上,有的把一寸长的小鞭炮点燃了,朝父亲身上甩。父亲笑着,听到鞭炮炸响之后,他就喊一声,“砰”!孩子们也就哄笑一次。
后来,父亲的脚下滑了一下,摔倒在雪地上,开始呕吐起来,在他身后跟了很久的几条狗立即扑上去。孩子们欢叫着,把雪球和鞭炮朝他身上甩去,父亲卧在雪地上,已经没有了抵挡的能力,只是笑着喊叫着。
我冲上去赶开那些孩子,但是赶走了这个又上来了那个,后来孩子们把父亲扔在一边,都朝我围攻上来,把雪球塞进我的后背和裤裆里。我倒在父亲不远的雪地上放声大哭,在我哭喊的时候,父亲却看着我笑个不停。
孩子们终于闹哄够了,索然寡味地离去,只剩下几条狗还守候在我和父亲躺倒的雪地上。雪耀眼的白,阳光落在雪地上,闪烁出淡黄的光芒。远处的雪地上,有一团热气蒸腾着,不知道是那条狗屙了屎或者撒了一泡尿。再远处,被雪覆盖着的山坡上,有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走动着,像银幕上的皮影人,似乎走起来一颤一颤的。这样的天气里,一定是谁家的父亲正带着他的儿子追猎野兔。
父亲喊叫的声音,被渐渐渗透出的酒力压制了下去,他无力地卧在那里,神志迷迷糊糊的,眼皮开始耷拉下去了。他嘴边的雪,在他呼出的热气蒸腾下,完全融化了,露出黑黝黝的泥土。
这时候,我站起来走到父亲身边,把他的一只胳膊搭在我肩上,吃力地扶起他,将他的半个身子靠在我的脊背上,拖着他回家了。我们一步步朝前挪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条很深的沟痕,那是我和父亲磕磕绊绊的双脚犁出来的……
父亲醒酒之后,母亲狠狠地辱骂了他一顿,她说你还算个人呐?你简直就是一条狗,你连条狗都不如!父亲低头听着母亲的辱骂,一声不吭。最后,我听到母亲说,你以后还喝吗?你就不能下狠心戒了?父亲这才动动身子,小声说,要戒也容易,容易的……
然而,春节到来之前,父亲又醉了几次,他烂醉如泥的身体经常靠在我弯曲的脊背上。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那些和我一样大的孩子,突然嘻笑着对我喊叫“酒鬼”,我恼怒地冲进他们当中,后来不知怎么就被他们打翻在地上,鼻孔里流出了血。
回到家里,母亲看到我的嘴唇红肿着,问怎么回事,我平静地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在心里,我却狠狠地骂了父亲一声酒鬼。
4
我们当地的春节,最热闹的是大年三十晚上。对于我们孩子来说,等待了一年的时间,就是等待的这个晚上。
在白天,父亲和母亲一直忙碌在锅灶前,他们蒸了馍,蒸了包子,蒸了年糕,还在油锅里炸了一些掺着许多淀粉的肉丸子,炸了一些捏造成各种形状的面点心。到了晚上,土炕就像一个大烙锅,人躺在上面被烙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温热而略带潮气的屋子里,飘着油炸食品的香气,还有新蒸馍的甜味儿,这些气味也使我难以入睡。而母亲却不停地催促我和姐姐快些睡去,她说你们还在那里翻腾什么?睡晚了半夜起床又困的像赖皮狗儿。
父母在年三十的晚上,总有干不完的事情,他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半夜里要用的物品。在供台上,他们摆放了两个大红蜡烛,要在后半夜村人中的晚辈来拜年时点燃起来,照亮整个屋子。在餐桌上,他们准备了几个的凉菜和几种烧酒,准备了茶水和自己油炸的点心,准备了一些劣质的糖块,款待前来拜年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们各自做最后一件事情。母亲把给我和姐姐早就缝制好的新衣服拿出来,摆放在我们的头顶上,等待我们半夜醒来穿在身上。新衣服缝制完的时候,我们曾经试穿了一次,之后母亲就藏了起来,不到这个时候绝不会拿出来的。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藏着的鞭炮,这些鞭炮刚买回家的时候,父亲取出几个让我试放了,就神秘地藏了起来,不到这个时候也是决不肯拿出来的。他从鞭炮中精心挑选出一个炮仗,用一根针把炮仗的引信挑开,让引信露出黑色的火药,然后,父亲把这个炮仗放在灶间的门后面竖立着,半夜起床,他首先做的事情就是燃放这个炮仗,之后去把家门打开。倘若这个炮仗的声音响亮的干脆利索,似乎就预示着新一年开门的吉利,因此父亲在挑选这个炮仗的时候,格外用心。
乡村的拜年活动从后半夜的两点钟就开始了,每个家庭的女人留守在家里,迎接来拜年的晚辈的祝福,男人们除去很年老的、身体有病的,其他都去自己长辈的家里拜年,三岁以上的孩子大都参加了这个类似朝拜的乡村活动。
那年月村里没有一台电视,年轻人只能聚在一起打扑克,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他们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开始燃放鞭炮。
我通常是在两点多钟被母亲叫醒,这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准备好了午夜的年饭。按照规矩,我和姐姐穿好新衣服,走到父亲母亲面前给他们拜年,姐姐恭恭敬敬地说了爸爸好、妈妈好之后,就轮到我了,但我只叫了一声妈妈好,然后就站着不吭气,垂着头。母亲说,你还没问爸爸好呢,你怎么……傻了呀?爸爸站在我面前,愣愣地看着我,有些吃惊。母亲拽了一下我的胳膊,催促说,快问你爸爸好!我扭了扭脖子,歪头瞅着爸爸说,酒鬼!我刚说完这句话,母亲的巴掌就落在我的脸上,父亲叹息一声就从我身边走开了,对母亲说,你別招惹他了,大过年的让他哭叫呀?
据说这个时辰是不能流泪的,这个时辰流泪了,一整年都晦气,即使家里死了人,也要暂时搁置起来,欢欢喜喜过了年,再把该哭的声音哭出来。母亲也就叹息一声,不跟我较劲了。
挨了一巴掌,我的情绪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母亲的巴掌落得很轻。等到父亲走开了,我就跑到院子里,用一根木棍挑了长长的鞭炮燃放,但是我的鞭炮经常被左右邻居孩子们的鞭炮声淹没了。站在院子里,能听清远远近近的村庄传来的鞭炮声,那些很远的声音,听起来像锅里滚沸的稀粥,沉闷而粘稠。
总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半大孩子,在别人还没有吃完午夜年饭的时候,就欢快而急促地拍响了房门。父亲听到拍门声,就让母亲把没有吃完的年饭端走,他小碎步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半大孩子们就乱嚷嚷地喊,伯伯好大妈好,叔叔好婶婶好,哥哥好嫂子好……父亲和母亲分不清是谁喊叫他们了,嘴里一个劲地应答着好好好,手里忙着倒酒分糖。孩子们谁都不坐下喝酒,他们从父亲手里领了一块或者两块糖块,呼啦啦地撤出屋子,像潮水一样退去,接着,我们就会听到邻居的房门被拍的砰砰响,再接下来,我们的房门又被拍响了,第二批第三批……人流一批接一批地漫过来。
邻居的女孩子跑来和姐姐结伴,她们走后不久,父亲也便带着我出门了。临出门的时候,母亲就叮嘱我,说管住你爸爸,不能让他喝酒!
大概有十三四年里,我一直充当着父亲喝酒的监护人。
天空落着小雪,铺了雪的街道在黑夜里泛着白光。大街小巷上,灯火闪烁,说笑声迭起。成年人手里举着手电筒,里面的电池大都是新买的,射出了雪亮的光柱。这些光柱在人们的头顶上相互交织着,照着雪地,照着街道边的树木,照着积雪的屋顶……把夜晚照的摇摇晃晃。孩子们手里挑着红灯笼,里面蜡烛的光跳跃着,把暗红的光线映在雪地上,他们走近的雪地也就变成了暗红色。在黑的夜里,灯笼从对面走来,看不清挑着灯笼人的脸,只有一个人的轮廓在暗红的光里朦胧着。倘若从远处看,就连朦胧的人影也看不到,那些穿梭的灯笼仿佛自己长了腿,在黑暗里飘忽游动着。那景象,多少年之后在异地他乡回想起来,如在梦中。
人在雪地上摔倒是常有的事,摔倒的人和没摔倒的人就一起嘻笑了。也有喜欢恶作剧的半大小子,藏在某黑暗处,等到一些结伴拜年的姑娘走近,突然发出几声怪叫,或者向她们眼前抛出点燃的鞭炮,就会听到姑娘们发出长长短短的尖叫,惊恐的叫声多半被她们夸张了一些,半大小子们就在姑娘们半怒半喜、带着兴奋和善意的嗔骂声中,心满意足地跑开了。
我跟在父亲身后,穿过一条条街巷,去那些长辈家里拜年。父亲叫对方哥哥,我就叫伯伯,父亲叫叔叔伯伯的人,我就叫他们爷爷,掌握了规律之后,我就不须父亲指点了。
事实上我是管不住父亲喝酒的,每到一户人家,主人必定热情地招呼父亲喝酒,而父亲也就喝了,不多喝,只一小酒杯。但是走过二三十户人家后,父亲的脚步就趔趔趄趄,说的话也多起来,说话的音调逐步升级。我知道父亲快要醉了,再后来,父亲给长辈拜过年,不等他端酒杯,我就拽着他朝外走。父亲的一只手被我拽着,身子歪斜,另一只手快速地从主人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黑暗渐渐退去,只有一些僻静的角落还残留着浅淡的夜色,街道上拜年的人稀疏起来,这时候父亲就彻底醉了,在我的搀扶中,沿着街巷趔趄地走回家。他一次次摔倒,我一次次吃力地把他拽起,走到家后,我们的新衣服上都粘满了雪和土。
母亲照例要大骂父亲,一向寡言的父亲这时候却有说不完的话,他说你骂吧我才不怕你骂哩,我一不偷盗二不抢三不耍流氓四不反对党,你骂吧,共产党好社会主义万岁,我没犯法你能把我怎么样?
父亲弓着腰,站在屋子中央,尽力支撑着几乎要瘫下去的身体,不停地挥动着手。我的姐姐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