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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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的当儿索泓一抢先把砖头掷向了院子。他忙不迭地对李翠翠说:“这事儿也怨我不通
情理。本来,今天是大伙‘新生’的喜庆日子,大伙让我变两个戏法乐和一下,我照办
也就是了。可我……可我……缺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硬是开顶风船。李翠……李代科
长,我个人的意见,还是把这页日历翻过去算了,我今后还要和这些小兄弟长期在一起
打交道呢!”
李翠翠啐了他一口,狠狠地说:“废物!”
索泓一何尝不知道这是自己最懦弱的表现,但在这个场合里他最好的办法是在黄连
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他明明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错误,自己编造点错误也就是了;他
明明知道自己是原告,当成被告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一句话,他还要在这儿和他们共同
生活,要学会忍耐。
李翠翠双眸中燃烧着的火星熄灭了,她怜悯地望着索泓一,眼圈突然红涨了。她俯
下身去装作去拾那朵落在地面上玉簪花的样子,以逃避那些目光的追踪,她把那朵沾着
灰尘的花瓣,用嘴吹了又吹,把它重新插上发鬓。当她重新站起身来时,把脊梁甩给了
那些等待她发落的成员,双手用力绞着衣襟,语音微微颤抖地说:“索泓一,你跟俺去
医务所去检查一下眼睛,如果你的眼睛被打坏了,这场官司不能算完。”
索泓一避嫌地回答:“我呆一会自己去医务所!”
“俺是人证,呆会儿谁给你这屈死鬼当证明?”
李翠翠阐明了她带他去医务所的理由,索泓一只好顺水推舟地应了一声。尾随着她
走出屋门。刚刚绕过几栋房子,李翠翠看看四周无人,停步回头,以机关枪快射的速度
对他说:“俺是给你送消息来的。俺那口子去县里开会,是研究县里武警在沿途布阵,
以防有人逃跑——上边下令,工业下马,矿山停办,全矿要连窝端了。”
“去哪儿?”
“挪到渤海边的一个劳改农场。”
“挪窝就挪窝吧!树挪窝死,人挪窝活!”索泓一全然不在意地说,“只要能离开
这群畜牲就行。”
“别做梦了,那儿是个方圆几十里地的农场,释放出来的流氓比这儿还多。”
“哎!幸运儿……”索泓一喃喃自语。
“别怨天怨地了,俺和俺那口子也是一番好意。俺看你没有别的出路了,只有远走
高飞!”李翠翠说,“俺这孤身女娃,身无一技之长,还敢闯南走北的;你会写会画会
吹会唱,还会变戏法儿,还愁找不到饭碗?!”李翠翠目光焦急地凝视着他,“矿山调
动,一准是乱哄哄的,借这个机会溜丫子吧!到那儿逃跑可就难了。本来,俺说过愿意
当你的向导,眼下,俺……俺……不配了,俺已经双身子了。那小玩艺在肚子里一动弹,
好像勒住了俺的野性。俺想: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人也得随着它了!这是
俺的命!”她低垂下头来沉吟了一会儿,又把头昂了起来:“你到底是咋个打算?”
“我……我怕万—……”
“你啥都怕,就是不怕不像个男人!”
“我”
索泓一刚吐出一个字,李翠翠突然“嘘”了一声。房子附近响起了嚓嚓的脚步声。
她猛然拔下她头上那朵洁白的玉簪花,往他手里一塞:“走吧!俺不会给你空桥踩的!”
说罢,转过房山匆匆而去。
索泓一刚把这朵花装在兜里,一队红头发、红脸蛋、红眉毛的井下“矿工”经过了
这里,他无法分辨这些浑身沾着矿粉的人究竟是谁,但是他们却先向他吆呼了:
“喂!幸运儿!站在这儿发什么愣?”
“你的眼睛又怎么了?”
“怎么肿得像颗红桃子?”
“是哭的吧!你那么幸运,应该笑嘛!”
索泓一尴尬地笑了笑。他目送着队伍走进铁丝网后,他茫然若失地暗自哭了。
没过上三天,矿山下达了开拔令。前有警卫卡车开路,警车上平放了一张桌子,一
挺机枪对准后边的车队;断后的也有一辆警车,机枪支在卡车的篷顶上,瞄着前边的一
辆辆卡车。夹在前后警车中间的是穿着国衣的囚徒和穿各色服装的劳教分子。在“断后”
的警车后边,还有几辆尾巴车,卡车上坐着矿山干部,家属,笼屉,木桌,鸡笼,铁锅
——他们是自由公民和没有阶级属性的各种杂什,可以免受火力的监督。
索泓一乘坐的那辆卡车,编号第十三。是“断后”警车的前边一辆。不知为什么,
他的两眼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那挺车篷上支着的机枪。警卫们把机枪保养得很好,枪口
在太阳光下闪着蓝瓦瓦的光亮,几个士兵严阵以待,目光炯炯地盯着前车以防野兽跳车
出笼。
“他妈的,我们怎么还被专政?”殴打过他的那个“头人”,低声驾着,“我们是
解除教养的‘内矛’(内部矛盾),还把我们当‘敌矛’对待!”
“该把我们这辆车,排在干部家属的车队里。”
“这他妈的合理吗?”
“跳车!”有人在低语。
“小兄弟,你才多大年纪?”说话的是那个释放了的奸尸犯,“一朵花苞刚开,还
没挨过女人呢!古话说:‘宁在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这么滚下车去,吃机枪子儿,
可是太不值了!”
“嘻嘻……”
“哈哈……”
颠颠簸簸的卡车车厢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那“跳车”的低语声,居然停止了。接
着是一段淫秽的对话:
“喂!老帽,你为什么要×死女人呢?又脏又臭!”
“用冰镇着,用福尔马林药水消毒!”
“身上还有弹性吗?”
那奸尸犯砸砸嘴。
索泓一坐在车板上,把头埋在两个胳膊中间。他不敢直接去用手堵上耳朵,以防那
些“氓爷”指责他“假清高”。在那场“蒙头会”后,那群殴打他的流氓,倒是向他表
示出和解的姿态,那“头人”还亲自给他把被褥铺到和他们一样的宽度,并给他伤肿的
眼睛换药。惟独那个奸尸犯,却始终用淫邪心理,向索泓一寻衅:“我说魔术师,我看
那位郑夫人,对你眉来眼去挺有情意的,这个农村妞儿奶子大,屁股圆,那双水汪汪的
眼珠,能把男人们魂给勾走,我要是你呀,哼!”
“我警告你少在这儿放屁!”索泓一对待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倒还充满自信。
“怎么?你不爱听了?”
“淫棍!”索泓一喝道。
“猫还能让耗子吓着,”奸尸犯挑战似地盯着他,“你别看我是劳改释放犯,你是
解除劳教的。告诉你,就是我再奸上十个活尸,我犯罪的性质也是‘内矛’,你再装得
清高,天天喊‘社会主义好’,也是‘敌矛’,‘内矛’管‘敌矛’你是耗子我是猫!
管你是天经地义!”说着,他晃晃摇摇地向索泓一的铺位走来,走到铺位前噗地在他褥
子上吐了口痰。
“你给我擦掉。”索泓一从炕上站到了地上。
“你自己用舌头去舔吧!”那奸尸犯毫不在意地说,“你看过《金瓶梅》里潘金莲
的口淫吗?想必那玩艺很有味道,我叫你尝尝鲜!”
索泓一终于被激起了泥人的泥性,他冷不防一拳向这家伙脸上打去。奸尸犯毫无防
备晃晃身子,一屁股倒在地上。索泓一一不做,二不休,跃身骑上这头“畜牲”,用一
只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左右开弓地打了他五六个耳光,直到打得他自己没了力气,才
收住手掌。当他气喘吁吁地从这头畜牲身上站起来,感到头晕目眩,但为了防止那畜牲
反扑,他强打精神地站在那儿准备再战。那奸尸犯老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像疯狗一样
扑了两扑,索泓一都闪开了,那奸尸犯自己摔倒在地上。
“—……二……三……”那群氓爷在炕上充当着拳头裁判的角色,数着数儿,
“七……八……九……”
“完了!花爷,你认输吧!”
“索泓一还真有两下!”
“我是二级浮肿!”索泓一扌到着气说。
“我跟你一样,也是二级浮肿。”那奸尸犯扶着炕站起来,色厉内茬地自我解嘲,
“不然的话,我非咬掉你那玩艺儿不可,让你这右派断子绝孙!”
屋子里滚过一阵笑浪,“头人”开了腔:“得了,不打不成交,往后还要在一起受
苦呢!在这个年头,谈涮羊肉可以解饿;谈男女之间那些事情,可以解忧。”
沉沦。
堕落。
索泓一深感自己周围一片混沌,就像卡车轮子下扬起的道道黄尘一样。他对自己进
行了反躬自问,觉得自己也未能做到一尘不染。饥饿给他带来了心理变形,他吃饱了也
觉着饿,他和老右们在一块也开过“精神餐馆”,彼此咽着口水地谈论过解饥食品,从
高档的水晶肘、古老肉、清蒸鱼,一直到低档的窝头,蒸饼,白菜汤……来到那间“公
民”的屋子后,自己虽然狠狠揍了那无耻的奸尸犯一顿,但在当天夜里,他莫名其妙地
梦见了那条河沟的青石板,他和盲流李翠翠……如果这一道精神防线再被生活摧毁,他
意识到那就是他向动物退化的开始。想到这里,索泓一深为自己的变异而悲哀。
卡车开始爬山了,爬的是气势雄浑的燕山山脉。那些同伙聊兴已过,此时随着卡车
的摇摆而昏昏欲睡。听不到污秽语言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眺望着绵亘的群山。山,是
厚重而久远的,谁也估算不出它从地下降起的年代以及它的悠久年龄;山,又是巍峨而
苍劲的,它把绿色集于一身,以显示它生命的永恒。那白白的小斑点,是山坡草地上蠕
动着的羊群;那色彩斑斓的小块块,是开放在大山脚下的簇簇野花;那一亮一亮的丝带,
是大山献给饥渴行者的溪水;那一个个小得如同儿童积木一样的东西,是山谷里零散的
农家。索泓一心里蓦然一跳,他看见蜿蜒在山峦之巅的古老长城了,它醉卧青山,头顶
流云,曲曲弯弯地走向无限远的天际。看见大自然的博大壮丽,索泓一倍感自己的渺小
和形秽。
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曾带着他登过长城。爸爸一路上向他讲燕赵慷慨悲歌之士,
妈妈则拉着他的手捕捉山坡上的野蝈蝈;爸爸采摘了一束殷红的红叶,妈妈掐了一把野
菊花。
爸爸问他:“你喜欢红叶?还是野菊?”
“我都喜欢。”他说,“但我更爱听蝈蝈叫!”
爸妈都笑了。爸爸说:“抛开蝈蝈不说,你爱什么?”
妈妈争抢着说:“泓一一定喜欢野菊花。”
爸爸毫不示弱地对儿子进行争夺:“不,血性男儿应当爱红叶!”
索泓一的回答,使爸妈为之一惊。他说“我爱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万里长城。”
爸爸当即把他抱起来抛向空中,又接在怀里。妈妈也觉得儿子的回答,超越了他的
年龄(当时他十一岁),在归途上路过“栗子王”商店时,给儿子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
作为父母亲对儿子的嘉奖。
长城,依旧是他童年时攀登过的长城,但是当年登长城的家庭却破裂了。爸爸坠楼,
妈妈发配到河北农村去烧砖。三颗普通的中国之魂,在恶性循环中,都成了一窝黑。
“妈妈,您好吗?”索泓一喃喃着。
“我好。”声音像整个燕山在轰鸣。
“您的儿子像塞外的一颗沙粒,将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