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秀 作者:池莉-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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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卖鸭颈,弟弟吸毒,一家不顶用的普通老百姓,而且祖传的房产被久占不归还,
自己又是日益增长着年龄的大龄女青年,在竞争日益激烈的今天,到吉庆街跑新闻
的小伙子貌不惊人,可人家都是博士生。来双瑗将来万一走霉运,来双扬不管她谁
管她?
来双扬不在吉庆街卖鸭颈,她去做什么?卓雄洲追求她,买了她两年的鸭颈,
她不朝他微笑难道朝他吐唾沫?
来双扬实在懒得对来双瑗说这么多话。况且有许多话,是伤害自尊心的,对于
敏感高傲又脆弱的来双瑗,尤其说不得。说来双扬是一张巧嘴,正是因为她知道哪
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什么话可以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不可以对什么人说。要
不,她的生意会一直做得那么好?
是人,便有来历,谁都不可能扑通一声从天上掉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其实来双
瑗也在来历里面。来双瑗一直竭力地要从那发黄的来历里挣脱出去,那也情有可原,
可是来双瑗怎么就失去了对这来历的理解能力呢?
现在的吉庆街,一街全做大排档小生意。除了每夜努力挣一把油腻腻的钞票之
外,免不了喜欢议论吉庆街的家长里短、典故传说。对于那些蛰伏在繁华闹市皱褶
里的小街,家长里短、典故传说就是它们的历史,居民们的口口相传就是它们的博
物馆。
在吉庆街的口头博物馆里,来家的故事是最古老的故事之一。
吉庆街原本是汉口闹市区华灯阴影处的一条背街。最初是在老汉口大智门城门
之外,是云集贩夫走卒,荟萃城乡热闹的地方。上个世纪初,老汉口是大清朝的改
革开放特区,城市规模扩展极快,吉庆街就被纳入了市区。那时候正搞洋务运动,
西风盛行,城市中心的民居,不再遵循传统的样式,而是顺着街道两边,长长一溜
走过去,做的是面对面的两层楼房了。每间楼房都有雕花栏杆的阳台,每扇窗户眉
毛上都架设了条纹布的遮阳篷。家家户户的墙壁都连接着,两边的人家说话都不敢
大声。妙龄姑娘洗浴过后,来到阳台上梳头发,好看得像一幅西洋油画。
来双扬的祖父,也就是在那时候赶时髦在吉庆街买了六间房子。来双扬的祖父
不能算是有身世的人,他是吉庆街附近一洞天茶馆的半个老板,跑堂出身,勤劳致
富了,最多算个比较有钱的人。真正有身世的人,真正有钱的人,不久还是搬走了。
花园洋房,豪院大宅的价值和魅力都是永恒的,公寓毕竟是公寓,何况像吉庆
街这种老早的,不成熟的,土洋参半的公寓。最终居住下来的,还是普通的市民。
当房子开始老化和年久失修的时候,居民的成分便日益低下,贩夫走卒中的佼佼者,
也可以买下一间两间旧房了。过时的名妓,年老色衰的舞女,给小报写花边新闻的
潦倒文人,逃婚出来沦为暗娼的良家妇女,也都纷纷租住进来了。
小街的日常生活里充斥着争吵,呻吟,哭诉和詈骂,还有廉价的胭脂和一团团
废弃的稿纸。
这样的小街是没有什么大出息的,只不过从中活出来的人,生命力特别强健罢
了。来双扬就是吉庆街一个典型的例子。来双扬十五岁丧母,十六岁被江南开关厂
开除。那是因为她在上班第一天遇上了仓库停电,她学着老工人的做法用蜡烛照明。
但是人家老工人的蜡烛多少年都没有出问题,来双扬的蜡烛一点燃,便引发了
仓库的火灾。来双扬使国家和人民财产遭受了巨大损失,本来是要判刑的。
结果工厂看她年幼无知,又看她拼命批判自己,跪在地上哀求,工厂便只是给
了她一个处分:除名。在计划经济时代,除名,对于一个人,几乎就是绝境了。
顶着除名处分的人,不可能再有单位接受。没有了再就业的机会和权利,几乎
等同于社会渣滓。来双扬的父亲来崇德,一个老实巴交的教堂义工,实在不能面对
来双扬、来双瑗和来双久三张要吃饭的嘴,再婚了。一天夜里,他独自搬到了寡妇
范沪芳的家里,逃离了吉庆街。那时候,来双瑗刚读小学,来双久还是一个嗷嗷待
哺的幼儿。于是,在一个饥寒交迫的日子里,来双扬大胆地把自家的一只小煤球炉
拎到了门口的人行道上。来双扬在小煤球炉上面架起一只小铁锅,开始出售油炸臭
干子。
来双扬的油炸干子是自己定的价格,十分便宜,每块五分钱,包括提供吃油炸
臭干子必备的佐料红剁椒以及简易餐具。流动的风,把油炸臭干子诱人的香味吹送
到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人们从每一个角落好奇地探出头来,来双扬的生意一开张
就格外红火。城管、市容、工商等有关部门,对于来双扬的行为目瞪口呆。
来双扬的行为到底属于什么行为?
他们好久好久反应不过来。
来双扬是吉庆街的第一把火。是吉庆街有史以来,史无前例的第一例无证占道
经营。安静的吉庆街开始热闹,吃油炸臭干子的人,从武汉三镇慕名而来。来双扬
用她的油炸臭干子养活了她和她的妹妹弟弟。可是她的历史意义远不在此,有记载,
来双扬是吉庆街乃至汉口范围的第一个个体经营者。自来双扬开始,餐饮业的个体
经营风起云涌。用来双元的老婆小金的话说:来双扬是托了邓小平的福。不是邓小
平搞改革开放,来双扬胆量再大,也斗不过政府。
总而言之,在吉庆街,来双扬是名人。来双扬是吉庆街最原始的启蒙。来双扬
是吉庆街的定心丸。
来双扬是吉庆街的偶像。虽说来双扬只卖鸭颈,小不丁点儿的生意,但是她的
小摊一直摆在吉庆街的正中央,并且整条街道就她一个人专卖鸭颈。来双扬自己不
用说什么的,不用与人家争吵和抢夺地盘。
新来做生意的,或者血气方刚的愣头儿青企图挤走来双扬的小摊,老经营户们
不答应,老食客们也不答应。这就是偶像的待遇。众人对来双扬的尊重和维护是自
觉的,无须来双扬付出什么。来双扬以她的人生经验来衡量,她认为这就是世界上
最来之不易的东西了。
来双扬的鸭颈十块钱一斤,平均一个晚上可以卖掉十五斤。假如万一卖不动,
到了快打烊的时候,就会有卓雄洲之类的男子汉出面,将鸭颈全部买走。
来双扬不在吉庆街做,她在哪里做?
来双扬不在吉庆街居住,来双元父子割了包皮怎么办?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条件,
两个大活人的一日三餐,都有九妹免费送上楼来?难道来双扬真的可以不管来双元
父子?她不能!
生活秀
第三章
来双瑗的社会热点节目,动到吉庆街的头上,吉庆街大排档很可能再一次被取
缔。这一点来双扬丝毫不怀疑。来双扬自己也坦率地承认,吉庆街实在太扰民了。
彻夜的油烟,彻夜的狂欢,彻夜的喧闹,任谁居住在这里,谁都受不了。整条
街道完全被餐桌挤满,水泄不通,无论是不是司机,谁都会因为交通不方便而有意
见。
可是,来双扬有什么办法?就像她说的,她又不是市长。如果她是市长,大约
她就要考虑,对于吉庆街,光有取缔是不够的。还要有什么?来双扬就懒得去想了,
因为她不是市长,她要操心她自己和他们来家的许多许多事情。
即便是吉庆街被取缔,来双扬不着急。取缔一次,无非她多休息几天而已。
前年夏天的取缔,已经是够厉害的了。出动的是政府官员,戴红袖标的联防队
员,穿迷彩服的防暴警察和消防队的高压水龙头。吉庆街大排档,不过四百米左右
的一条街道,取缔行动一上来,瞬间就被横扫。满满一街的餐桌餐椅,顿时东倒西
歪,溃不成军。卖唱的艺人,擦皮鞋的大嫂,各种小姐,纷纷抱头鼠窜。没有证照
的厨师,早就从灶间狭小油腻的排风扇口爬了出去,工钱也不要了。来双扬从来不
与取缔行动直接对抗。她呆在自己家里,坐在将近百年的老阳台上,抓一把葵花子
嗑着,从二楼往下瞧着热热闹闹的取缔过程。
她眼瞅着“久久”酒店被贴上封条,眼瞅着她卖鸭颈的小摊子被摔坏,来双扬
真是一点儿不着急。因为战斗毕竟是战斗,来势凶猛但很快就会结束。在取缔结束
之后的某一个夜晚,在居民们好不容易获得的安睡时刻,卖唱的艺人,擦皮鞋的大
嫂,自学成才的厨师,各种小姐等等,又会悄悄地潜了回来。啤酒开瓶的声音“砰”
的一声划破夜的寂静,简直可以与冲动的香槟酒媲美。
转瞬间,吉庆街又红火起来,又彻夜不眠,又热火朝天,整条街道,又被新的
餐桌餐椅摆满。南来北往的客人,又闻风而来,他们吃着新鲜的便宜的家常小炒,
听着卖唱女孩的小曲或者艺校长头发小伙子的萨克斯,餐桌底下的皮鞋被大嫂擦得
锃亮,只须付她一元钱。卖花的姑娘是宁静的象征,缓缓流动的风景,作为节奏,
点缀着吉庆街的紧张的喧闹。她们手捧一筐玫瑰,布衣长裙,平底灯芯绒布娃,两
条辫梢垂在胸口,眼神定定的,自顾自地坚持一种凄楚又哀怜的情调,这情调柔弱
但是坚韧,不在乎穿梭算卦的巫婆;不在乎说荤段子的老汉和拍立时得快照的小伙
子;也不在乎军乐队吹奏得惊天动地,二胡的“送公粮”拉得欢快无比和“阿庆嫂”
的京剧唱得响彻云霄;她们移动的方向受情歌的暗示:
“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
这么憔悴?”
“已经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对面的女孩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
“爱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情歌是一条无际的河流,说它有多长它就有多长
;有多少玫瑰花,也是送不够的。
还有另外的一种歌,表现吃客的阶级等级: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呀吗在街
头。”“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先生老总听开
怀。”只要五元钱,阶级关系就可以调整。戴足金项链的漂亮小姐,可以很乐意地
为一个民工演唱。二十元钱就可以买哭,漂亮小姐开腔就哭,她们哀怨地望着你,
唇红齿白地唱着,双泪长流,真的可以把你的自我感觉提高到富有阶级那一层面。
吉庆街大排档就是这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次又一次,取缔多少次
就再生多少次。取缔本身就是广告,每次取缔,上万的人挤满大街看热闹。第二天,
上万张嘴巴回去把消息一传,吉庆街的名气反而更大了。天南海北的外地人,周末
坐飞机来武汉,白天关在宾馆房间睡大觉,夜晚来吉庆街吃饭,为的是欢度一个良
宵。吉庆街实际上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吃饭的大排档。在吉庆街,二十三十元钱,也
能把一个人吃得撑死;菜式,也不登大雅之堂,就是家常小炒,小家碧玉邻家女孩
而已。在吉庆街花钱,主要是其它方面,其它随便什么方面。有意味的就在于“随
便”两个字,任你去想象。吉庆街是一个鬼魅,是一个感觉,是一个无拘无束的漂
泊码头;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