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敌人 作者:莫言-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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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让她问得一时语塞,这时一个帽子上插满柳枝的黑大汉走过来,问:大娘您有
什么事?她说找儿子,找孙小林,她说我儿子是个吹号的,个子高高的,脸很白。
黑大汉说,大娘,我们团里没有叫这个名的,我是团长,不会骗您,您的儿子,很
可能在围城的步兵部队里。如果您想找,就到那里去找吧,不过,团长说,您最好
别去,大战当前,部队忙得很,您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
来。团长说:大娘,放心吧,我们现在有了大炮,跟打麻湾时不一样了。那时候攻
城,步兵死得多,有了大炮之后,步兵发起冲锋前,我们的大炮先把敌人打懵了,
步兵冲上去抓俘虏就行了。团长的话让她感到欣慰,也很感激,她将手里的包袱递
给团长,说:团长,我听你的,不去给小林添麻烦了,这是他没吃完的饼,您要不
嫌弃,就拿回去吃了吧。团长说:大娘,您的一片心意我领了,但这饼您还是拿回
去自己吃吧。她说:您还是嫌脏。团长慌忙说:大娘,您千万别误会,我们有军粮,
怎么好意思吃您的口粮?她怔怔地盯着团长的脸,团长接过包袱,说:大娘,好吧,
我拿回去,谢谢您老人家。
西南方向响了一阵枪,但很快就沉寂了。她又跪在菩萨面前,磕头,念佛,祷
告。她相信那个炮兵团长的话,心里确凿地认为,儿子的队伍已经攻进了城市,战
斗已经结束了。但大炮又一次响起来,她跑到院子里,看到许多炮弹在空中就像黑
老鸹一样来来回回地飞翔着。有一颗炮弹落在了村子中央,发出一声惊人的巨响,
她的耳朵就像进了水一样嗡嗡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到声音。她看到一根灰色的
烟柱从村子里升起来,一直升到了比树梢还要高的地方,才慢慢地飘散。她听到村
子里响起了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叫喊声,还有杂沓的脚步声,好像有许多人在大街
上奔跑。她嗅到早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比大年夜里村子里所有人家一
起放鞭炮时的气味还要浓。就在大炮轰鸣的间隙里,枪声、呐喊声、军号声,又像
潮水一样,从西南方向漫过来。听到军号声,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她回到屋
子里,给菩萨上香,然后磕头、念佛、祷告。就这样她在院子和屋子里出出进进,
不渴也不饿,脑子里乱哄哄的,耳朵里更乱,好像装进去了一窝蜜蜂。
中午时分,又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过,但这一次她没有听到军号声。她感到裤子
里一阵发热,过了一会儿她明白自己尿了裤子。一群黑色的乌鸦从她的头顶上怪叫
着飞了过去,一个不祥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灵。她手扶着门框子,浑身打着哆嗦。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军号不响,就说明儿子已经死了。她晃晃荡荡地出了家门,
走到胡同里。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向前走。她走到大街上,
看到一匹黑马从西边飞奔过来。马上骑着一个人,身体前倾着,黑色的脸就像一块
生硬的铁,闪烁着刺目的蓝光。黑马像一股旋风从她的面前冲了过去。她的心里有
些迷惑,迷茫地盯了一会马蹄腾起来的黄尘,然后继续往前走。街上出现了一些穿
灰色军衣的兵,她知道他们是和儿子一伙的。他们的脸都紧绷着,一个个脚步风快,
谁也顾不上跟她说话。她还看到从那间临街的碾屋里,拉出了几十根电线,有很多
人在里边大声地喊叫着,好像吵架一样。一个穿着黑色棉袄、腰里扎着一根白布带
子的男人弓着腰迎面过来。她感到这个人似曾相识,但一时又记不起他是谁。那人
拦在她的面前,大声问:你到哪里去?这人的声音也很耳熟,但她同样记不起这是
谁的声音。那人又问:您要去哪?她哭着说:我去看看儿子,军号不响了,我儿子
死了……那人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往路边的屋子里拖着她。她努力地挣扎着,说:
放我走,我去看看小林,大林死时我就没看到他,这次说什么也要看看小林……她
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子,我的小林,我的可怜的小林……在她的哭声里,那个既
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松开了拉住她的衣袖的手,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有
一些闪烁不止的光芒,似乎是泪水。她摆脱了男人,对着西南方向跑去。她感到自
己在奔跑,用最快的速度。没等她跑出村子,络绎不绝的的担架队就挡住了她的去
路。
她看到第一副担架上抬着一个脑袋上缠满白布的伤兵,他静静地仰面躺着,身
体随着担架的起伏而微微抖动。她感到心中一震,脑子里一片白光闪烁。小林,我
的儿子……她大声哀号着扑到担架前,抓住了伤兵的手。在她的冲击下,前头那个
抬担架的小伙子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担架上的伤兵顺下去,庞大的、缠着白布的脑
袋顶在了前头那个小伙子背上。这时,一个腰扎皮带、斜背挎包、乌黑的头发从军
帽里漏出来的女卫生员,从后边匆匆跑上来,大声批评着:怎么搞的?当她弄明白
担架夫跪倒的原因后,就转过来拉着她的胳膊说:大娘,赶快闪开,时间就是生命,
您懂不懂?
她继续哀号着:我的儿啊,你死了娘可怎么活啊……但她的哭声很快停止了,
她看到伤兵的手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而自己的儿子手上没有疤。卫生员拉着她的
胳膊把她从担架上拖开,然后对着担架队挥一下手,说:赶快走!
她站在路边,看着一副副担架小跑着从面前滑过去,担架上的伤兵有的呻吟,
有的哭叫,也有的一声不吭,好像失去了生命。她看到一个年轻的伤兵不断地将身
体从担架上折起来,嘴里大声喊叫着:娘啊,我的腿呢?我的腿呢?她看到伤兵的
一条腿没有了,黑色的血从断腿的茬子上一股股地窜出来。伤兵的脸白得像纸一样。
他的挣扎使前后抬担架的民夫身体晃动,担架悠悠晃晃,就像秋千板儿,前后撞击
着民夫的腿弯子和膝盖。
担架队漫长得像一条河,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但终于过完了。她铁了心地认为
小林就在其中的某副担架上。她哭嚎着,跟着担架队往前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
断地跌跤,但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跌倒后马上就能爬起来,继续追赶上去。
担架队停在了高财主家的打谷场上,场子中央搭起了一个高大的席棚,担架还
没落地,就有七八个胸前带着白色遮布的人从席棚里冲出来。放下了担架的民夫们
闪到一边,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张开大口喘粗气。那
些医生冲到担架前,弯下腰观看着。她也跟随着冲过去,大声哭喊着儿子的名字。
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瞪了她一眼,哑着嗓子对那女卫生员说:小唐,把她弄到一边
去。卫生员上来,拉住她的胳膊,粗声粗气地说:大娘,行了,如果您想让您的儿
子活,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
卫生员把她拉到一边,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在一个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磙子上,
像哄小孩子似的说:不哭不哭,不许哭了!
她把哭声强压下去,感到悲哀像气体一样,鼓得胸膛疼痛难忍。她停止了哭叫,
就听到了伤兵们的呻吟和哭叫。伤兵们一个个地被抬进席棚,她听到一个伤兵在席
棚里大叫着:不要锯我的腿,留下我的腿吧……求求你们,留下我的腿吧……
做完了手术的伤兵陆续从席棚里抬出来,放在场院中央,她逐个地观看着,心
里满怀着希望,不断地念叨着:小林啊,我的小林……她既想看到儿子,又怕看到
儿子。这个下午在她的感觉里,漫长得像一年,又短暂得像一瞬。伤兵一批批送来,
几乎摆满了整个的场院。她在伤兵之间走来走去,那个姓唐的女卫生员好几次想把
她拉走,都没有成功。黄昏时刻,做完了手术的伤兵大部分抬走了,那些神情疲惫、
胸前血迹斑斑的医生和嗓音嘶哑的女卫生兵小唐也随着担架走了。留在场院里的,
除了几个看守的民夫,便是死去的士兵。天依然阴沉着,但西边的天脚上出现了一
片杏黄的暖色。零星的枪响如同秋后的寒蝉声凄凉悲切,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际,
然后便如丝如缕地消失在黄昏的寂静中。还是没有风,轻薄的雪片在空中结成团簇,
宛如毛茸茸的柳絮,降落在死者的脸上。她一遍遍地看着那些死人,从一具尸体前
挪到另一具尸体前。为了看得更加真切,她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他们脸上
的雪花。她感到自己手上那些粗糙的老皮,摩擦着那些年轻的面皮,就像摩擦着绸
缎。有时候她发现一个与儿子有点相似的面孔,心便猛地撮起来,接着便嘭嘭狂跳。
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但她总怀疑儿子就在死人堆里,是自己粗心大意把儿子漏
掉了。后来,村长和几个民兵架着她的胳膊,提着马灯,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
像个撒泼的女孩,身体往下打着坠儿,嘴里大声喊叫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
些坏种,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儿子……村长把嘴巴贴在她的耳朵上说:大婶子,
你家小林没受伤,更没牺牲,您就放下这颗心吧。村长吩咐民兵硬把她抬到了炕上,
然后大声说:睡觉吧,老婶子,小林没死,这一仗打下来,最不济也得升个连长,
你就等着享福吧!
她嗫嚅着:不,你们骗我,骗我,我家小林死了,小林,我的儿,你死了,你
哥也死了,娘也要死了……
她还想下炕到场院里去找儿子,但双腿像两根死木头不听指挥,于是她迷迷糊
糊地闭上了眼睛。
二
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胡同里一阵喧哗。一个清脆的声音问讯着:“这里是
孙小林的家吗?”
她大声答应着坐起来。然后她感到腿轻脚快,就像一团云从炕上飘下来,随即
就站在了被卸去门板的大门口。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重量也没有,地面像水,总
想使她升腾起来,只有用力把住门框,才能克服这巨大的浮力。胡同里一片红光,
好像不远处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她心中充满了惊讶,迷惑了好大一会,才弄明白,
原来并没有起火,而是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邻居家的土墙上,一只火红的大公鸡,
端正地站在墙头上,伸展脖子,看样子是在努力啼鸣,但奇怪的是一点声音也不发
出,公鸡啼鸣的雄姿,就变得像吞了一个难以下咽但又吐不出来的毒虫一样难看。
土墙下大约有二指厚的积雪,白得刺目,雪上插着一枝梅,枝上缀着十几朵花,红
得宛如鲜血。有一条黑狗从远处慢慢地走过来,身后留下一串梅花状的脚印。黑狗
走到梅花前便不走了,坐下,盯着花朵,默然不动,如同一条铁狗。她看到,那个
昨天在场院里见过的女卫生兵手里提着一盏放射出黄色光芒的马灯,身上背着一个
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的带子上栓着一个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还有一条洁白的毛
巾。她带领着一副担架从胡同口儿走了过来,清脆的声音就是从她的口里发出来:
“这里是孙小林家吗?”
她说是的,这里是孙小林家。她的心里有很多怀疑,这个女子,昨天晚上还是
一副嘶哑的嗓子,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