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 钟晓阳-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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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到你做事的地方。
那些日子你睡眠不足,见面总是说:〃困死了!〃我很担心你开车的时候昏睡过去。
午饭时间除非有事,我一定赶回家。从学校到家虽然只需约十分钟的车程,在路上也归心似箭。
躲在窗后看你离去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我每掀开帘子注视着你惯常出现的方向,等待你来。时间若晚了,你只把车子开到门口响号。有一次你表弟以为你来找他,从楼上下来。我也刚好从楼下出来。局面十分尴尬。在车上我们都笑了。
你若早到,就坐在车子里打盹,等我回来。我喜欢下了公车走回家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你蹲在路边逗狗玩,坐在我家门口的那一级台阶上看马路,或者两手插在裤袋里,倚着前院的栅栏,哼一首歌。
附近那家面馆星期三休息,我们便到基尔街比较远的那一家。兴致好的时候,也去唐人街,有一个在行车天桥上的地方,可以看见极美的城市景观。三藩市的街道沿山筑造,房屋多在山上。从那地方往右前方眺望,就是一座山。山上一大片房舍,栉比排列,密密麻麻,几不见空地,俨然一座独立的城。那浅浅的颜色,与晴朗的天气异常协调。太阳照射山头,遥遥望去,让人觉得那山上刚刚崛起了一个辉煌勇敢的王朝。
每次我经过那里,心中便兴起一股历史的兴衰荣败之感。
三
于我而言,现实世界与梦想世界永不可分。至于,是我与前者完全脱节,抑或把前者融化入后者之中,这一点是还不能确定的。但两者其实具有雷同的意义。
失去了你,通过任性的情愫与幻象使我到忘我境地的梦想世界,我渐觉难以把握。因此,人生常有多蹇之感。
一生中,有多少事情,其实是发生在梦与醒的交界处。归根究底,世事并无真假之分,只有虚实之分。
我第一次上你的渔船,你说:〃这是我的梦……你的梦是什么?〃
对未来有所怀疑之时,你一再问我:〃我的梦真的能够成为事实吗?〃
〃一定能够成为事实的。〃我总是说。
你梦想着出海捕鱼,已经许多年。当你第一次驾着自己的渔船出海,你也许会在心中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若我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梦能够成真,我愿意那是你的梦。如此,则我的梦纵然憔悴,我也心甘情愿。
你是否觉得这无疑是一个惯于以梦想自娱的人说的话?
从前你最喜欢与我谈论你的渔船。
你以三万多美元买下这条已有十四年船龄的旧渔船,付款之时,兴奋得连手都发抖。
我只知道那是一艘可作远洋捕鱼、一般时速为八至九海里、内表面浇了水泥的坚固渔船。旧船主登岸从事别的行业,因把渔船出售。渔船保养得不好,需要大量整修费。在我认识你时,已几达五万美元,经济上的拮据,加深了你对于未来的不安。
寒假里的一天,你来找我。你说你在南边的一个小镇的仪器店订购了一具船上用的机件,需要去取。但前一天你只睡了两个小时,恐怕开车时打瞌睡,希望我能陪你去,也好有个人随时叫醒你。
天气阴寒,飘着霏霏小雨,沿途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个不停。我戴着黑色的毛织手套,你伸过手来握着我的手。我故意把手从手套里面退出来。你就微笑着握着我的手套,把它当成了我的手。
办过简单的手续,顺利取得机件。那是一支管状的沉重物件。你把它牢牢地拴在小货车上,然后我们向你泊船的码头的进发。
码头在梭沙立多,隶属于马林郡 ,位于金门桥北端的李察逊湾。那是以捕鱼业、造船业及旅游业为主要工商业的旅游区。
金门桥的景色,千变万化,在晴朗的日子里,抬头可看见白云冉冉飘过,穿越红桥的钢架,从桥东飘到桥西。这天却雾霭沉沉,天厚云低。
过了金门桥,行约十分钟,弯入右手边的一段斜坡路,进去便是小码头。迎面是一片铁丝网结成的大栅,栅外有停车位。这次因为要卸下机件,便直驶进栅。一段水泥路跑道般的伸入港湾,接其末端是一截木堤,由水中探出的巨大木桩支撑着。沿堤都有梯子,供人们上下船。不是捕鱼季,港湾泊得满满的。你的渔船挨着木棍,泊在最近海的一排。
略呈方型、蓝白两色的渔船,破旧零乱,甲板上满是杂物。你估计尚需两三年时间,始能完成整修工作。船首及船尾以黑漆涂上〃克莉斯汀〃这个英文字,是为船号。据说是旧船主千金的名字。
花四十美元,雇了操纵起重机的人帮你把机件卸落渔船。过程中,忽然认真地下起雨来。你忙到船上穿起雨衣,叫我上车避雨。刚上车,大雨倾盆而下,从挡风玻璃望出去,你的雨衣仅只是一抹黄影子,忽隐忽现。便是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轻易地就被分隔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
有那么一刻,什么都看不见,唯看见雨。再看见你的雨衣,便知雨势略慢。待你完成卸落工作,跑上车来,已然浑身湿透,而我衣上的雨痕却半干了。
我们默默地看雨,雨都是从斜里来,可见风也极大。山和海灰暗一片,不知是山沉入海中,抑或海淹过了山头。风雨日的昼晦,令人觉得已近夕暮。
忽然从海上飞来一只苍鹭。
〃好大的一只苍鹭。〃你惊叹道。
那苍鹭在一条木桩上伫立一会,旋即飞走。
不过这里还是数海鸥最多。一下雨,海鸥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知附近可有它们的栖身之所。
海鸥乱飞的日子,来这里看海上的船只,心里便觉得平静,你说。
在波士顿的期间,有一阵子你常到渔港看渔船。其时你已开始憧憬海上的捕鱼生涯。
中学毕业后全家移民来此定居,得了机械学学士学位,你便离开家庭到处流浪,在公路上载搭顺风车,穿州过省,随遇而安。遇到风景好的地方便留下来,觅一份职业,住个三五个月。就这样,你从西岸漂泊到东岸,在波士顿,邂逅了一位比你年长五岁、与丈夫分居的有夫之妇,与她同居半载。后来她回到她丈夫的身边去了。从那时起,你常到渔港看渔船。渔港的夕阳极美……听着你说,我仿佛也看见了那令人心动的景象。红红的夕阳就像一面大而圆的帆,缓缓下降。整个地球是它的船。
那时你是如此年轻,我心中想道 。
〃真奇怪,〃你忽然说:〃为什么我会告诉你这些呢?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诉你了。〃
你想了想,自己笑了起来,〃也许是我前生欠了你许多故事吧。〃
小时候,你常与父亲在溪流里钓鱼。那时你从未想过以捕鱼为业。如今你觉得,与其仆仆于陆地之中,不如到海上寻找安宁。
从波士顿回到三藩市,你一方面考入航空公司任职,一方面积极学习有关捕鱼行业的一切,结识梭沙立多的渔民,向他们请教。
金山湾一带一度聚集着许多中国渔民。他们住在一些名叫〃中国营〃的小村子里,全盛时期,这样的村落约有十八座之多。这些渔民以大口拖网捕捉承受潮水出入港湾的草虾。三藩市出产品质优良的虾米,就是因为这种虾产自咸淡适中的水域。其成功的速度,招致意大利渔民对政府施加压力,下令禁用此种捕虾法。此外,只有十分之一的捕获品可被制成虾米。在这样的双重禁制之下,这一带属于中国渔民的渔业从此式微。也有渔民从事养蛤。然此项作业却因为海水污染而得不到发展。目前的华人渔民大部分是越南华侨,像你这样的是极罕有的例子。
展望未来,你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捕鱼是否真的适合你呢?自己的性情是难以捉摸的,在世间寻找性情相近的事物又是多么困难。
有时我想,你的生命能够容纳那么大的一个海洋,却无法容纳一个小小的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那天坐在车子里看雨,你对我说,从未出海的人,是无法领略海洋巨大的宁静的。你与相熟的渔民搭伴,或者租赁别人的渔船出海,次数已不在少。夜泊之时,整个世界除了地平线,别无其他。人与自然浑成一体,无限大的孤寂充斥天地之间。
〃孤寂怎能与人分享呢?〃你说。
一种挫折感悠然升上我的心头。我发觉我并没有足够的自信走进你的世界,或为你的世界所接纳。
〃将来我的渔船可以出海了,你愿意跟我出海吗?〃
〃我怕我会妨碍你。〃我说。
你不再说什么,只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来找你了,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不说话,只是倾听着隐隐在雨中传来的清脆得如同玉器碰击的声音。
〃那是不是风铃?〃我说。
你说不是。那是船缆───拍打着桅樯的声音。
四
你听过失散的亲人相认的故事吗?在茫茫人海中,赁着半边玉佩,一块胎记,寻回多年来下落不明的亲人。寄情旧物,将一生灌注其中,这种题材,在当今这个时代,显然已经稍嫌过时。但我喜欢那些傻气的、团圆的故事。
有时我觉得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看着你,心中喜悦得直想欢笑,觉得没有人比你与我更亲。我的心满满的都是你。
与你在一起,在外面吃东西,或买点什么,每次都是你付钱,从来不让我付。无论我如何据理力争,终告无效。那回我买了个小玩意,值十块钱。我身上只有一张二十元的钞票。我拿出来一定要把钱还你。你笑笑说:〃我没得找啊!〃随即把那张二十元钞票接过去,轻轻松松撕作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我,〃哪!找你十块!〃
我把我那一半用相框镶了起来,挂在墙上,事隔多时,还会指着它,半戏谑地向你说:〃那就是我们的信物!〃
金门公园滨海处矗立着一座装饰风车,周围培植了花圃,春夏开满灿烂的花朵,青青的草地上的姹紫嫣红,使人联想到一个西欧花园。我们躺在草地上的晴阳里。公园的小树林飘着郁郁的松香。你说:〃要不要跟我去寻宝?〃〃寻什么宝?〃我笑道。高尔夫球,你说,只要是高尔夫球场边沿的林子里,都可以找得到被人打进来的高尔夫球。我不相信,硬要跟你打赌。我们两人便在那时陡时平的杂草丛生的林子里钻高钻低,衣服和头发上沾满叶屑以及植物的小刺 。终于让你找到了两个。你说换了从前,你一定拿去卖,一个卖五毛钱。我们又无意中捡到一块蜕落的蛇皮,约四五寸长,白底上一格格深棕的斑纹,摸上去有点脆脆的薄纸的感觉,被太阳晒得发出干干的热气,腥臭扑鼻。
尤加利的叶子可以辟腥,你说。把树叶放在水里煮,可消尽空气中的任何腥味。公园里随处种植着尤加利树,摘一把嗅一嗅,的确有一段辛甘的与腥味相抵触的气味。
你虽未正式出海,却乐意帮助那些捕鱼的渔民。他们捕得了鱼,送给你,你总给我送来一条。你举着鱼向我笑道:〃这是你的祖先啊!〃坐在门前的那一级台阶上替我刮鱼鳞,把鱼鳞刮到脚下的泥地里,惹来一大群苍蝇。
我倚在门框上看着你刮鱼鳞。屋里煮着一锅尤加利叶,一缕清香缓缓飘送出来,经过我身边飘到门外,在半空中懒懒地蟠成一条龙,仿佛是从一个古老的香炉飘出来的,使人觉得眼前的一切,不过是阳光下的一场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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