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榻 作者:冥-第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正文】
到流年过尽,韶华去了
直到二十五岁我才明白,再浓艳鲜红的胭脂也有掩不过脸色黯淡、神情颓丧的那一天。
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每一朵花都会老去。凋谢,从来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是在此以前,究竟是胭脂骗了我,还是我利用它欺骗自己,都已经无从得知。
你也不会不知道,烟花是靠牺牲了无尽的黑暗作为衬底,才能绽放夺目光彩的妖物。就像玉腰楼夜间的繁华热闹也是以白昼时的死寂作为代价的——虽然她像杭州其他的青楼一样,静静伫立在杭州城繁华的街巷。芯子里却是一朵不见天日、夜开朝合的毒花,丝丝缕缕的媚香浮动于不动声色间,一不留神,就沉溺。
####################
梦短,夜长。
屋内不曾点灯,我斜靠在琉璃榻上,侧耳静听窗外众人歌舞喧哗。屋外灯火通明,烟花升空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荧荧的光焰映得银红窗纱鲜艳通透,梦境一样灼灼欲燃。然而偏偏,人只有在梦中才活得最是得意畅快。
玉腰楼就是这样一个把能梦境化为真实的温柔乡。只要你大把的银子抛出来,不管这场梦你要做多久,哪怕是沉醉到地老天荒,都全随你意。男人原始的梦想无非是关于女人的:美丽妖娆的女人,总希望越多越好,最好能日日翻新,环肥燕瘦,永远没个餍足。
我叫风细细,我住在玉腰楼,也曾经,住在一些人的梦里。
我今年二十五岁。这在普通人家还算得上青春鼎盛的年纪,但在玉腰楼,每一点的老去都分外不可原谅:男人上勾栏院寻欢,心里多少都盼望着能再续少年时的梦,豆蔻年华的少女才是他们的爱宠。
自然,也只有这样的娇嫩才能哄得他们不记年月流逝如梭,忘了自己再不是那青年才俊,如今不外脑满肠肥,个个蠢笨臃肿如猪。
但也总有些客人喜欢在半醉半醒之间与我追思陈年旧事,一开口,动辄就是十年前如何如何。这自然已无关风月,他只是在回忆悼念多年前的那个自己。毕竟,我是伴着他们,看着他们,在欢欢喜喜中一夜夜的老去。
于是后来就有人说,易变的是年月,不变的,是玉腰楼,还有风细细。
十九岁那年我也曾离开过玉腰楼,那时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只可惜,很快我就食言而肥。许多年来都是这样,我一次次立下誓言,却又一次次亲手违背。已经说不清,我究竟是在欺骗别人,或是在欺骗着自己。
终于,到我真正想要离开玉腰楼的时候,除了琉璃榻,我什么也不想带走。究竟有谁知道呢,我这样做背后不可告人,甚至连自己都不要知道的原因:我实在不知道这一走,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去了又回来。来去似乎只是冥冥之中的早有注定,摆弄着自己,由不得自己。
至于那些花钿珠钏,翠羽薄衫,古董清玩……罢了罢了,我又不是杜十娘,糊里糊涂欢欢喜喜,巴巴的抱定了怀中皮肉钱,就以为从此可跟李郎双宿双栖恩爱一生。到头来还不是伤心破财,连同自己一股脑投进大江,白白便宜了江中鱼虾一顿饱食。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但凡有一点精明又怎么肯做。还不如留给院里别的姑娘们,多少也算姐妹缘分一场。
我十三岁开苞,十五岁就做了花魁,施手段弄机巧,占尽众人宠爱,得了玉腰楼十年风头。神女生涯原是梦,但总要拔得一个头筹,才不枉我陷落烟花一场。虽说难免有日色衰爱弛。自古而今,却总是笑贫不笑娼。
只余下这琉璃榻,晶莹剔透,玲珑妖娆,镶嵌七宝,以金坠脚,玉为雕花,如意枕,银铃铛,琴瑟幕,碧纱冰丝幛,四角垂香囊。这一番繁华,连同那人,只怕都是今生命里注定。
爱不得恨不得舍不得抛不下离不开……
清晨将新鲜玫瑰花瓣带露采下,另选洁净处子数名,素手将花瓣以冰纱包裹,拧出殷红汁子;澄净后盛于三寸高的水晶瓶内。这等成色的玫瑰露在城东胭脂坊要卖到十两银子一瓶,虽说养颜护肤有奇效,可官家千金也不见得能日日服用——我却将其倾入银盆,把头发在里头浸上小半个时辰,以白玉梳慢慢梳理后,再汲山泉水洗净。那七尺长发委实光可鉴人,玫瑰香气更是浑如天生一般。
人都说香艳香艳,若是无香,这艳又从哪里提起。
服珍珠衫,着烟罗裙,披狐白裘,玉钏金步摇,珍珠玳瑁簪,翡翠金钗十二行……杭州城的风细细,素来就是这样大的手笔。只是难免招人诟病:前世不修才沦落烟花,却仍穷奢极欲,连来世的孽一并造下。可她们哪里懂得,天下最难是花行,名声身价全靠客人抬举,只有做到极致,才得艳帜高张,不致让人轻贱了去,年纪轻轻便烟花困顿,沦落的如同城门客栈里贱价出卖的贫娼。
我深深吸口气,好香的味道。普天之下,只有玫瑰破碎后才会散发出这样血腥的味道,甜蜜却隐含绝望。如同那一回,我与段沁,虽笑尤泪,血色嫣然。这么多年,我以为只要我不想,总有一天我会慢慢忘了。可这琉璃榻仍在,我还未死,说什么忘却前尘,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
玉腰楼风氏细细,年廿五,今欲归于钱塘宁府,谨奉公婆,服侍丈夫,尊敬主母,凡事必谨言慎行,行动皆不可逾矩。
从良是好事,人人都知道。只是好事就注定多磨。
怪我命薄,奈何。
宁钦春末启程去京城采办货物,原说中秋前赶回杭州好接我家去团圆。顺道拜见公婆主母,奉上清茶一杯,也算从此正了名分。哪知他竟被琐事耽搁在外,派人传书说道:赶年下必回;叫我在此安心等待,不必担忧。
可惜可惜,白白兴师动众整顿行装,打点送出去的物件又没有索回的道理。
想临去时,他亦曾紧握我手:“细细,你尽可安心,我定不负你!”我笑,哪有什么可不安心呢?宁钦不计较我邵华已逝;肯救我于烟花困顿中,总算是情至意尽。何况商人重利轻别离的性子,千年如是万年不移,区区半年等待,比起那被弃别庄的宁家正妻总好过千倍万倍。
但终还是需美目含情,泪光点点:“宁郎,速去速回,妾身盼你早日归来为贱妾做主。”
说罢盈盈一拜,我一生,从不曾堕了玉腰楼声名。但心头隐隐作痛,贱妾贱妾,烟花女子,如何不贱,况又是做妾,这一个贱字,怕是要背在身上,永世不得超生。
幼时曾读诗书,看见《汉乐府》里说:“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便浮想联翩,以为如花美眷,定不会辜负这似水流年。不知可是让脂粉蒙住了心,偏偏不曾瞧见后头有句“心中常悲苦”。
烟花是苦,谁知从良后又会不会另有一番委屈。
不去管它,我且高卧琉璃榻。
毕竟做了十年花魁女,今虽立意从良,花名尤香。宁钦既然未归,嬷嬷又怎舍得我就去。次日便下花笺聘我做歌舞教习,仍住在玉腰楼。镇日清闲,除在榻上看书赏花外无所事事。不过每日午后两个时辰,领一班红香绿玉既歌且舞,扮抵死缠绵之态,唱尽卿卿我我。
时日一长,竟成别样风景。有些客人偏偏专挑这时候来饮酒——看花。
只是那花再不是我,是我身后的这群年轻明媚。
少年江湖老,何况身处这烟花阵间,十二年风华过后,风细细,也不过是一捧往事前尘。
曾记当年,美人红妆色正鲜。歌那“又过莺花阵,宽尽缕金衣”,声如裂帛。纵舞席间,有若天魔之态。那时哪知要有今日,拟歌先敛,欲笑还颦,小心需小心,加意复加意……
——唯恐尊前笑不成。
当风扬其灰
时人笔记:采百花头,满甑装之,上以盆合盖,周回络以竹筒,半破,就取蒸下倒流香水,谓之花香。江南自古就是繁盛之地,自然能买得到大食运来的蔷薇水,还有西洋传来的各种花露,香气馥郁浓烈,又额外添加少许麝香;更是色欲一般散发着迷人心魄的炽热。
还有那只有在虎丘仰苏楼、静月轩两处才可以买到的,出于佛门僧人们之手,名为“山僧”的极品花露,恍如染了佛性一般,极清静,不动声色间却渗入骨髓,于行动间时时散落。
姹紫嫣红开遍,奈何非我所爱。不是不好,只是如果第一眼没有爱上的话,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爱上。我至爱玫瑰,四月花开时节,玉腰楼内外炫如斑斓花海。嬷嬷常劝我,玫瑰虽艳,但不雅不俗,既不若那白梅幽兰清俊,又不如牡丹富贵,种在院内徒惹同行耻笑。于是四年前,三月三日花魁游春之时,嬷嬷自作主张拔尽了园中玫瑰,改植名种牡丹。
我游春归罢,惊见满园富贵花开:倒晕檀心、九蕊真珠、玉板白、软瓣银红、碧纱笼、珊瑚凤头、月娥妖、璎珞宝珠、一捧雪、烟笼紫玉盘、锦色狮子头、紫金魁、蓝蝴蝶、鱼血牡丹、青龙卧墨池。
一丛深色花,果然贵气逼人。
嬷嬷面有得色,“你仔细瞧瞧,株株可都是名种。不是老身夸口,就是那皇帝老儿的御花园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不住冷笑,“好,很好,嬷嬷,可是我的花呢?”
嬷嬷一脸不屑:“什么好东西,拿得跟命根子似的。我叫人堆在柴房外面,明天一早就运出去。你还是多瞧瞧牡丹,不是比原来气派得多么?”
我不由大怒,“嬷嬷,客人见我一面需花费多少?”
嬷嬷不耐烦说道:“细细你可是傻了?玉腰楼的姑娘从来都是客人互相竟价,价高者得。细细你名气大,最少也要文银千两,金玉首饰两件,其余看客人自己的心意,多少不拘。”
我瞪住了她,一字一句问道:“那么,嬷嬷若是失了这笔买卖,想这玉腰楼怕是不会如今日这般风光了吧?”
“你——”我哪里容她多话,径自说道:“嬷嬷不要忘了,我早不属乐籍,无非感念嬷嬷教养提拔之恩才留在此地。若是嬷嬷容不下这点小小癖好,杭州城有名气的花楼七十三家,觅个容身之处想必不难。”
眼看嬷嬷气青了脸,我不由软下来:“细细五岁被父兄所卖,全仗嬷嬷收留。十余年来,嬷嬷教我养我,对我爱护有加。我能有今日,全仗嬷嬷扶持,只是嬷嬷,人各有所好,求嬷嬷成全。”
…………
“旧例,嬷嬷与我三七分账,自今日起,不分彼此,各取一半。”
嬷嬷的脸色这才转霁,一双锐眼定定望在我脸上,“你呀,该忘的就忘了吧,怎么总记在心里让自己不好过?罢了罢了,算我多管闲事,叫花匠把原来那些花栽上吧。”
“那这些牡丹呢?”管事小心翼翼问道。
烧了,都给我烧了!没用的东西,看着就碍眼。”
“那……嬷嬷慢走。”
玉腰楼里的老姐妹闲聊时曾说道,二十年前嬷嬷也曾是杭州城内一朵名花,她的花名,就叫做金牡丹。我七岁启蒙,嬷嬷是我的授业师,烟花之地,不屑学那四书五经,偏要教我念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谁家陌上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付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金牡丹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