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百年 作者:罗伟章-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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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杨侯山脚居住,就连独居在那里奸淫过李高氏的老光棍,后来也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许莲没有被何兴孝吓倒,可她不得不思谋自己的出路了。她知道再呆在此地,即便不被鞭死,也会被流言杀死。
她回了一趟娘家,泪眼巴沙地把她的想法告知了父母。
她父母没有儿子,只有清一色的五个女儿。许莲是他们的幺女儿。说来奇怪,许莲的四个姐姐无不长得暴眼塌鼻的,唯她出脱得美艳绝伦,父母也最喜欢她。
听说她在何家受了欺负,两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暗自垂泪。
许莲在娘家耍了四天,临走的时候,她母亲说:“女儿呢,你先耐着,我们设法再给你寻个婆家,干脆下堂算了。”说罢泪如雨下。
许莲也流泪,许莲对母亲道:“要说就说远些。”
二十天后,娘家来信,要她回去一趟。许莲带着儿子上了望鼓楼。
与许家隔两条沟的钟大娘给她说了一个男人。男人姓杨名光武,前几年女人跑了,膝下一子,比何大长十岁。巧的是,这个男人居然是李家沟人,也就是我爷爷何地生身父母的家乡,当然远,离何家坡百多里地。
听罢钟大娘的话,许莲一手搂一个儿子,低眉顺首,半晌不言。钟大娘是老媒婆,从十八岁给人说媒,至今已有五十年工龄。她见不得许莲那副样子!如果是个姑娘倒也可说,一个再婚嫂,有啥不好意思的?她要许莲快快表态。许莲颤着声音问:“他喜不喜欢娃娃?我是要把两个娃娃都带去的。”钟大娘重重地嗤了一声,“啪”地往掌心吐一泡口水,将她一辈子没有乱过的头发抹了抹,才翻着薄薄的嘴皮子说:“你晓不晓得人家是啥德行?见庙就捐,见菩萨就跪!人也长得伸伸抖抖的!你那何地是啥样?不是他死了才说,我还见不来何地那副猴头鼠脸的样子哟!——杨家又是啥家底?几百挑水田,十几亩旱地,外搭几十亩柴山,柴山里的树,黄桶那么粗!你那何家就算富啊贵呀,给人家打短工,人家还嫌何地力气弱!”钟大娘虽然老了,说起话来依然水也泼不进一滴。
许莲见她这样糟蹋何地,如刀尖在心上戳,钟大娘嘴角的白沫还没积起来的时候,她就带着两个孩子,愤然离开火塘进里屋去了。
许莲的母亲颇为尴尬,说女儿这些日子身子不利索,常闹头晕,呕吐,怕在钟大娘面前丢人才不辞而别的。可钟大娘一点也不尴尬,扬声道:“像杨光武那样的家庭,人家没养小娘子就不错了,要说,他娶三个四个也不算多,现在要娶个十五六岁的黄花女也不着难,你许莲要能嫁给他,是一万辈子的福分!即使他将来养小,你也为大,多好哩!一个再婚嫂,还拖着两条清鼻涕,人家同意不同意还要看我的嘴皮子功夫哩!”说罢起身要走。她口口声声“再婚嫂”,惹得许莲的母亲既伤心又不快,但她知道钟大娘的厉害,媒说不成,她就编造你的坏话四处传扬,女儿本来就在何家坡人的口水里过活,如果望鼓楼人再朝她吐口水,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母亲留住钟大娘,给她煮了两颗荷包蛋吃过,钟大娘才抹着甜腻腻的嘴,悻悻而去。
许母进里屋,见女儿摸着两个孩子的头,伤心伤肝地啜泣着。两个孩子见妈妈哭,鼻涕眼泪也顺着瘦瘦的脸蛋流下来;何大横着抹一把鼻涕,又举起小手为妈妈拭泪。许母扑倒在女儿面前,搂过两个外孙,长声哭喊:“我造孽的儿呢……”
一家三代紧紧地抱成一团。
媒婆进屋之后,许莲的父亲就上山扯桦草皮去了(东巴场有人专购晾干了的桦草皮,价极贱),没有见到这幅惨景,否则,他又会把仅有的家当如锅儿罐子之类砸烂。他的脾气十分暴躁,愤怒和忧伤,都以砸烂东西来发泄。
太阳含山的时候,许莲要走。母亲一把拽住她,像这一去将成永诀。母亲说:“你今天就走,不是要娘的命吗?天都快黑了,走得拢?你爸爸在山上还没回来哩!”许莲也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免不了又伤感起来。她答应明天再走。母亲高兴了些,忙颠颠地去弄饭。这时候,她们还没吃午饭。孩子到屋后的杉树丛里玩去了,许莲便到灶台边帮母亲。或许是因为生了火,屋子里有了些许生气,母女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一边做饭,一边拉扯闲话。不管扯多远,母亲的心里都挂念着女儿的婚事,她小心翼翼地说:“莲,你钟大娘的话说得难听,可想想也在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杨家既然那么富贵,你去了就不会受穷;再说,据你钟大娘讲起来,他人又那么实诚……”许莲正往灶孔里添柴,脸红扑扑的,轻声回母亲:“钟大娘的话,就像嫩豆腐,水一挤就剩不下啥东西了。”火光跳跃,照出她满口洁白如玉细密整齐的牙齿,嘴角边的那颗痣,映照着泪眼,楚楚动人。母亲说:“她的话是飞,可她也说成过几起媒。”许莲垂下眼帘,低声说:“我走那么远,你跟爸咋办?”母亲把拉好的面片往沸水里一抛,嗔道:“傻女子,莫说我们身体还强健,就是动不得了,你那几个姐姐是做啥的?她们都住得不远,一喊就到了。”说罢,母亲笑起来:“不是你自己要求说远些的么!”许莲不好意思,也跟着笑了。
天黑尽后,许莲的父亲才背着一大捆桦草皮回来,一家人吃过饭,何大何二的瞌睡早已沉沉地吊在眼皮上,许莲把他们抱到床上睡了,便回到伙房里,因为有些事情还得告诉她爸。
她爸静静地听许莲的母亲说话,一锅接一锅地抽烟,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次日,许莲回到何家坡。
若干天后,许莲才知道,她出脚不久,父亲就扬起斧子,砸碎了他自己千辛万苦打出的一口石水缸。
不知哪来那么灵的耳朵,何家坡人早就知晓了许莲回娘家的意图。这可急坏了那几条光棍汉。许莲下地干活的时候,其中一个扛着锄头走了过来,帮她锄地,不久,另外三个也陆续来了,都默默地弓着腰,铲掉地里那些芜杂的荒草。
哪怕在这时候,许莲劳动的姿势依然动人。几乎可以说是妩媚了。她的哀伤蓄在眼里,悬在额上,挂在发梢,粘在衣襟袖口。她是哀伤凝成的人,可她劳动的姿势依然那么美!在田野里,她仿佛消失了自己的轮廓,同时又更精妙地显示出了她的轮廓。
几个光棍汉看不出她劳动的美态,沉重的心事压得他们只知道机械地挥舞锄头。
许莲知道他们的心情,突然一转身朝他们跪下了:“几位大哥,”许莲泪眼婆娑地说,“我不是看不上你们,我实在是不能在何家坡呆了。我也不是怕谁,只是见不得你们何地兄弟的坟。他才好点岁数呢,就死了,死得那样惨……”当着这几个好人,许莲掏出了心窝子话。几个汉子,平时乌鸡眼对乌鸡眼的,互相猜忌,这时候都怀着一样的心情,你看我,我看你,想去拉许莲起来,又觉不便,一起说道:“妹子,你要下堂,就下堂吧。”此外再无言语。许莲说:“这些日子,全靠你们帮我干活,不然,我一个女人家,哪干得下来!妹子不管下堂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化成了灰,也要报答你们。”
言毕,许莲起身,说自己先回去,让他们再铲一会儿草,完事后到她家里来。
她从来没有招待过他们,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们煮顿饭吃。
几个汉子顺从地应了,都格外卖力又格外伤感地干活。
那一顿饭异常丰盛,许莲拿出了家里最好的东西,还把陈放了数年的老酒捧了出来。许莲说:“相战大哥,你就劝几个兄弟喝,我是不会劝酒的。”这名叫何相战的,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位,已有四十七八,生了满脸的髭须,为人极是忠厚。许莲在地里说的话,已明白地表示她果真要下堂了,几个汉子既悲伤,又宽容,不需要劝,就端起了杯子。
酒还没喝开,何兴孝摇晃着两条长瘦的腿,一脚跨了进来,见满桌的好饭好菜,怒火中烧。何地死后,许莲何时像这样请过他跟严氏?他抖了抖胡须说:“嘿,还安逸哩!”就挤到桌子上去。许莲递给他一双筷子,又倒了一满盅酒送到他面前,欢喜地说:“三奶子呢?我去叫三奶子来吃饭。”许莲的步子还没挪开,何兴孝就把一盅酒泼到了她的脸上:“老子们是狗?要吃别人剩下的?”许莲委屈得想哭,可她忍住了,一把抹了脸上的酒水,义正词严地说:“我没请你来,你要吃就吃,不吃就出去。”接着又招呼几个汉子:“你们尽管喝,这是我的酒!”那几条光棍汉,平时就怕何兴孝的刁钻古怪,哪里敢把杯子送到唇边?都把酒杯一放,讪笑着起身离去了。
何兴孝一掌掀翻了桌子,破口大骂:“卖×婆娘,你是咋个进了何家屋的?还不是老子拼着一条老命,给那死鬼何地跑前跑后当牛作马!他爹妈死了,还不是老子帮助下葬!把家给你们兴起了,记不得我的恩也就算了,还要在何家屋梁下养野汉子,怕是胯里头骚昏了,体面流了!”
许莲任他骂,带着孩子,背着花篮,门也不锁就上坡去了。
此后数天,何兴孝跟严氏轮番上阵,骂声不绝。
许莲决意下堂了。
决心一定,她对那些牛也踩不烂的咒骂就更是全不理睬。
何兴孝见骂不倒许莲,便想出一条毒计。
他要去找回儿子。他到东巴场口,找了无数家茶馆,未果,又去了一个暗娼家里,终于在暗娼的被窝里揪出了他的大儿子何东儿。他知道儿子的脾气,不敢对儿子怎么样,只是让东儿快跟他回去。何东儿非常恼火,百般不情愿地与暗娼道了别,跟父亲走了。回到家,何兴孝闩上门,就进另外一间屋子去了。余下的事由严氏来给何东儿说。严氏吞吞吐吐地把他们的计策给儿子讲了,哪知何东儿气得钢牙直崩,进屋把何兴孝像捉小鸡似的捉出来,点着他和严氏的鼻梁说:“我问你们一声,你们是人还是畜生?”何兴孝张口结舌。何东儿继续数落:“许莲是我兄弟媳妇,我怎么能去奸淫她?人家长得好看是她的福,我凭啥要往她脸上泼镪水?这事情我不晓得就不说,既然我已经晓得了,如果莲妹子有个三长两短,就不要怪我不认你们是爹妈!你说人家想下堂,年纪轻轻的,为啥不下堂?嫁不嫁是她的权利,有你们屁相干!”说罢,何东儿径直上东巴场去了。从十来岁开始,何东儿兄弟就宁愿在外漂泊讨口,也不愿在家呆上一天半天。何兴孝和严氏脸青面黑,徒叹奈何。想去找二儿子何民,可有人说他在清溪场口(清溪河下游一大镇),有人说他在永乐场口,哪里找去?
有了何东儿的警告,何兴孝和严氏再不敢过分为难许莲。可他们仇恨许莲的心思有增无减,恨不得剥下她的那一张“骚皮”,挂到黄桷树上去。
有一天,何兴孝与何华强恰好在黄桷树下相遇,何华强连看了何兴孝几眼,眼神里仿佛充满关切。何华强从来是高高在上的,从来不会正眼看人,尤其与何兴能何兴孝兄弟之间,虽没明火执仗地干过,可他的眼光里好像能飞出刀子。今天的表现,使何兴孝大受惊宠,招呼道:“华强哥,吃了么?”何华强嘟囔一声:“吃了。”何兴孝以为谈话就此结束,没想到何华强说:“你咋个瘦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