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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饥饿百年 作者:罗伟章-第17部分

小说: 饥饿百年 作者:罗伟章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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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掩埋何地及许莲尸骨的堰塘边。何大需下一坡石坎,再斜插一段苦竹和桤木树掩映的土路。何大走到何中宝的家门口,见屋里黑灯瞎火的,也无声息,与他傍邻而居的何莽子屋里倒显得闹哄哄的。何大想,何中宝一定到他兄弟屋里了,犹豫片刻,回了家,准备等一会儿再去请。
  这时候,何中宝的家人的确在何莽子屋里,他本人与他大哥何中财却正躲在自己家里,于黑灯瞎火中悄悄说事。何中财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再这样下去,他就受不了啦。何中宝劝他忍着点,一个国家,一时东风占强一时西风逞盛,不是啥稀奇事。一个人,三穷三富不到老,这是祖先说过的话,这话一点不假。我何中宝现在已经是副乡长,先拿你开刀,是表明个姿态,但只要有我在乡上把持着,你吃不了多大的亏。何中财还是流泪。何中宝见不得大哥那副没出息的卵样,给他出主意,让他赶快学一门手艺。一个手艺人,不管他是啥成分,都有被人需要的时候,只要别人需要你,你自然而然就会受到尊重。在何家坡,篾匠有了,就是李篾匠,石匠也有了,还是李篾匠。现在,李篾匠的石匠活做得山响,建屋窖磉,死人錾碑,没哪一样离得了他,别的石匠不是没有,可都不如他的活做得好,只是不管他的石匠活多么精湛,人们还是呼他李篾匠。至于木匠,已经有好几个十七八岁的后生在学,论灵巧,何中财搞不赢他们。弹花匠还没有,可何家坡不产棉花,坡上人翻新老棉絮,都是隔上三年五载等水县来匠人、水县的弹花匠多得就像那里旧时的妓女,活路最多做上半月也就完事,学了也无用。思前想后,还是学铁匠好。何家坡没有铁匠,可在农村,铁匠一年四季都有活干,锅要补,弯刀镰刀锄头犁耙要打,没有这些用具,就做不下地里的活。以前,何家坡人总是上坡下坎把家伙背到东巴镇上去做,如果坡上有了自己的铁匠,谁愿意跑那么远?何中宝对大哥说,你不要东想西想,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学铁匠活! 

  何中财同意二弟的意见,可心头涌起无限的伤感和愤恨。想当年,整个何家坡,谁不惧他们几分,谁走到他们屋后不要停顿一下,闻一闻他们“打牙祭”飘出的老盐菜和肉炒的香味!现在,狗也不如的何大竟也体体面面地活人,还当副社长,可他何中财却夹着尾巴,无一根球毛的小孩也不敢得罪。乡里和周子寺台(大队部所在地)开会,哪怕到了春天尾子上,也要通知他背青㭎棒去供人烤火,去年冬天,他背一百多斤的青㭎棒去乡上,大雪封山,坡陡路滑,他踩虚了脚,从泪潮湾滑下去,差点折断了脖子……
  黑暗中,何中财看不到兄弟的脸,不知道何中宝的脸上长满了紫红的疙瘩。
  何中财也好,何莽子也好,事实上都不像何中宝那样从骨子里继承了他们父亲的衣钵,都没有何中宝恨得这么深!他认为这简直是一个人狗颠倒的社会。
  可他一点也没对哀哀戚戚的大哥表露他的心迹,而是断然地说:“你快出去,我要点灯了。”
  何中宝把灯点上不到一袋烟工夫,何大又去请他了。
  他推辞了一阵,就跟随副社长出了门。 

  那时候请客吃饭就像做贼,何中宝进屋后,何大立即将门闩了。要炒的菜早已备好,只等人一来就下锅。火塘里,青㭎柴火熊熊地旺着,一颗猪油放进锅里,随即发出“滋滋”的闹响。平常炒菜,陈月香舍不得放猪油,猪油能散发出一股醉人的肉香,让人联想到肥肉片放进嘴里咕嘟嘟冒油的情景。何中宝被安排在靠柴屹崂的暗角里坐着,以备万一有人串门,也好遮掩。何大与他坐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些体己话,何中宝严肃着脸,一面认真地听,一面点头,仿佛何大说出的每句话都非常重要,都上了他的心。青㭎火烤得他们满脸通红,一种将要吃到好饮食的隐隐的快乐,使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亲密无间的神秘气氛。
  饭菜熟后,何中宝与何大边喝酒,边小声交谈。喝完酒,夜已很深,坡上人都睡去了,何大给何中宝制了一个竹篙火把,把他送到家门口才返回。
  何大的心里溢满了幸福。他幸福的是:而今,他已经有能力感谢别人的恩情了。
  何中宝回到家,何中财在时的那份冷静完全消失。日他妈,何大居然还有肉吃!……陈月香也是用老盐菜炒的肉,那股特殊的香味,何中宝太熟悉了,可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过了。他虽然当了副乡长,做任何事情,反比当平头百姓还要当心,别说家里没肉,就是有,也不敢大明其白地炒来吃,即使炒,也不敢和老盐菜,老盐菜最出肉香,香味传过屋顶,就会被别的人闻了去,就会说他的闲话。他觉得自己虽然逃过了大哥的命运,可是他浑身戴着镣铐,见到一条蛆虫也要笑脸相迎,见到一只狗也要和和气气地说话。这不,他居然沦落到要去何大家里吃老盐菜肉了!他觉得这世道不是进了,而是退了,退到几百年前他们家祖宗刚刚来到何家坡时的样子了!
  当晚,他很久不能入睡,咂摸着老盐菜肉留给他的余香,更咂摸着这其中蕴含的苦味。好不容易睡过去,他又立即被飘散着寂寞氤氲的噩梦缠绕……乌黑的火铳……网一样的铁砂弹……身上蜂窝一样的窟窿……血流成河……恸地嚎哭……扇着巨翅叼着腐肉远去的岩鹰……之后,噩梦的乌云渐渐散去,梦境清晰起来。那时候,他还很小,他的父亲何华强正以他强健的体魄和刚硬的心性统治着何家坡。父亲对他们要求很严,刚上五岁就吆上坡割牛草、打猪草,稍有懒惰的心思就会受到严惩。父亲总是黑着脸,很少说话,可是说一不二。但父亲也有柔肠百结的时候,最让他们几兄弟感动的就是打牙祭,父亲总是把最好的肉给他们吃……
  似睡非睡之中,何中宝的心绪飘忽不定,可不管怎样,都逃脱不了那股肉香。他在肉香里穿行,慢慢定格在某一天的午后,他们几兄弟站在门口吃着香喷喷的老盐菜肉,门外站着一条狗——何大,脏兮兮的脸上转动着两轮攫取的目光,盯着他们碗里的肉,何中宝夹着一片,正往嘴里送,何大突然一伸手,把那片肉抢了过去……
  何中宝心里一急,醒了过来。他细细地回味着梦中的景象和昨晚上的事情,猛然觉得这当中隐藏着某种阴谋。何大炒的老盐菜肉,肉片的大小跟梦中是一致的,老盐菜的多少跟梦中是一致的,连那股香味也丝毫不爽……狗日的,何大是故意让我想起过去的事,何大是在羞辱我!
  他爬起来,摩挲着父亲留给他的那根打狗棒,直到五更。 

  那时候请客吃饭就像做贼,何中宝进屋后,何大立即将门闩了。要炒的菜早已备好,只等人一来就下锅。火塘里,青㭎柴火熊熊地旺着,一颗猪油放进锅里,随即发出“滋滋”的闹响。平常炒菜,陈月香舍不得放猪油,猪油能散发出一股醉人的肉香,让人联想到肥肉片放进嘴里咕嘟嘟冒油的情景。何中宝被安排在靠柴屹崂的暗角里坐着,以备万一有人串门,也好遮掩。何大与他坐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些体己话,何中宝严肃着脸,一面认真地听,一面点头,仿佛何大说出的每句话都非常重要,都上了他的心。青㭎火烤得他们满脸通红,一种将要吃到好饮食的隐隐的快乐,使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亲密无间的神秘气氛。
  饭菜熟后,何中宝与何大边喝酒,边小声交谈。喝完酒,夜已很深,坡上人都睡去了,何大给何中宝制了一个竹篙火把,把他送到家门口才返回。
  何大的心里溢满了幸福。他幸福的是:而今,他已经有能力感谢别人的恩情了。
  何中宝回到家,何中财在时的那份冷静完全消失。日他妈,何大居然还有肉吃!……陈月香也是用老盐菜炒的肉,那股特殊的香味,何中宝太熟悉了,可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过了。他虽然当了副乡长,做任何事情,反比当平头百姓还要当心,别说家里没肉,就是有,也不敢大明其白地炒来吃,即使炒,也不敢和老盐菜,老盐菜最出肉香,香味传过屋顶,就会被别的人闻了去,就会说他的闲话。他觉得自己虽然逃过了大哥的命运,可是他浑身戴着镣铐,见到一条蛆虫也要笑脸相迎,见到一只狗也要和和气气地说话。这不,他居然沦落到要去何大家里吃老盐菜肉了!他觉得这世道不是进了,而是退了,退到几百年前他们家祖宗刚刚来到何家坡时的样子了!
  当晚,他很久不能入睡,咂摸着老盐菜肉留给他的余香,更咂摸着这其中蕴含的苦味。好不容易睡过去,他又立即被飘散着寂寞氤氲的噩梦缠绕……乌黑的火铳……网一样的铁砂弹……身上蜂窝一样的窟窿……血流成河……恸地嚎哭……扇着巨翅叼着腐肉远去的岩鹰……之后,噩梦的乌云渐渐散去,梦境清晰起来。那时候,他还很小,他的父亲何华强正以他强健的体魄和刚硬的心性统治着何家坡。父亲对他们要求很严,刚上五岁就吆上坡割牛草、打猪草,稍有懒惰的心思就会受到严惩。父亲总是黑着脸,很少说话,可是说一不二。但父亲也有柔肠百结的时候,最让他们几兄弟感动的就是打牙祭,父亲总是把最好的肉给他们吃……
  似睡非睡之中,何中宝的心绪飘忽不定,可不管怎样,都逃脱不了那股肉香。他在肉香里穿行,慢慢定格在某一天的午后,他们几兄弟站在门口吃着香喷喷的老盐菜肉,门外站着一条狗——何大,脏兮兮的脸上转动着两轮攫取的目光,盯着他们碗里的肉,何中宝夹着一片,正往嘴里送,何大突然一伸手,把那片肉抢了过去……
  何中宝心里一急,醒了过来。他细细地回味着梦中的景象和昨晚上的事情,猛然觉得这当中隐藏着某种阴谋。何大炒的老盐菜肉,肉片的大小跟梦中是一致的,老盐菜的多少跟梦中是一致的,连那股香味也丝毫不爽……狗日的,何大是故意让我想起过去的事,何大是在羞辱我!
  他爬起来,摩挲着父亲留给他的那根打狗棒,直到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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