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百年 作者:罗伟章-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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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成了野人。
他活动的范围,依然不出何家坡。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鞍子寺和靠西边的周子寺台。
何家坡至鞍子寺而今早开出了两条能拉过牛的大路,从大田埂过去一条,从堰塘边过去一条。之所以开这两条路,就是因为何华强跟何亨在那边买下了败家子“光肉”的田地。何华强带着何亨去贿赂了甲长,甲长以方便大家为名,逼村里人出资出力,拓宽了一条路,又新开了一条路。
何大就沿着这两条路开始了乞讨生涯。他还不会乞讨,只知道哪里冒烟就往哪里奔,看见有人家揭锅开饭,就一寸一寸地向那门口靠近。他成了坡上所有人的灾星!当他那矮瘦的身体移动过来,许多人都觉得受到了威胁,“嗒”的一声将门闭了。出于对饥饿的恐惧和对粮食的渴望,他还是一寸一寸地挪向那飘着饭香的门边,闻那混合着柴烟的饭菜气息,听筷子拨动碗沿的声音,听咀嚼的声音,听大人呵斥小孩不小心把饭粒撒到地上去的声音,听小孩乞求去坛子里舀点豆瓣的声音……直到人家已经收了碗筷,吃饭的气氛完全消散,他才慢慢离去。
这样的生活,已融进何大的生命之中,几十年后,保存在他记忆里的,就是那种清晰的感觉,具体去了哪些人家,倒是一团模糊。可何大对有一次的遭遇记得特别清楚。那天,他向何华强的家门口走去,何华强不仅没关门,还站在灶台边对他送过来一张笑脸。何大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何华强家的伙食,在整个坡上是最好的,传言说,他家里每隔一个礼拜就打一次牙祭,虽然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们打牙祭,可也没人怀疑,因为每年的年关时节,何华强都要请来两个屠户,放倒尾巴嵌进屁股丫子去的肥猪,下几大花篮割成条状的肉……
到了何华强门外,何华强没让他进,何大当然只能倚着半人高的门槛,在门外站着,手指头含在嘴里,眼睛骨碌碌盯着灶台。何华强的情绪仿佛特别高涨,夸张地掀开锅盖——一股热蓬蓬的蒸气立时裹住了他的整颗头颅——大声武气地叫儿子端碗盛饭。他老婆和儿子们的情绪也很高,动作相当利索。刚盛了两碗饭,他家的长工回来了。何华强共请了三个长工,长工头提着另一罐饭,到屋角去跟两个兄弟分。何大看见,主人吃的是洋芋饭,洋芋刮得相当干净,圆溜溜的,长工吃的也是洋芋饭,只是没剥皮,饭里的米粒也少得可怜。这是何华强家的规矩,平时,长工都不能跟他们同吃,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够到一个罐子里去舀。此时,何华强看了看何大,又看了看几个长工,说:“你们提到后面去吃。”长工们遵命而去。这样,何大就只能看到主人吃饭了。他们三下五除二吃过一碗,就减慢了速度,而且把菜夹到饭碗里,故意到门边来吃。何大看见比他矮的何莽子碗里果然有肉片!那肉片是和老盐菜炒的,白中带黑,把老盐菜裹得油腻光润。何莽子吃下几片肥肉,刨一刨碗里说:“爸爸,这片瘦的我不要。”何大想,我终于可以吃一片肉了,喉咙里发出咕嘟一声响。可何华强走过来,把那片瘦肉挑进自己碗里,又给何莽子换了片肥的,何莽子放进嘴里嚼,油汁在他嘴角边冒。
他们就这样吃啊吃……
在何大眼里,他们吃饭的时间既漫长又短暂,漫长的是,何华强分明朝他笑了一下,可为啥不给他打发一点呢?短暂的是,有人吃饱了,放碗了,接着所有的人都吃饱了,放碗了!
经受了非人折磨的何大陷入绝望。可这时候,何华强舀出一瓢饭,径直朝门边走来,何大立即伸出手去,意思是用手掌接住何华强赐予他的食物。何华强却向右边一拐,将饭倒进了一个石制的狗槽里。何大不知道何华强今天才养了一只小狗,以为是让他去那槽里吃的,正要动步,何华强“呜”的一声唤,躲在柴窝里酣睡的小狗就飞跑出来,粉红的舌头卷了几下,把石槽舔得只余下一片湿漉漉的亮光。
之后,何华强吆喝众人,锁了门,上坡去了。
在别人家门口要不到饭,何大只好去山上找。四月尾,泡胡豆出来之前,可以剔胡豆叶、胡豆荚和还未长成形的豌豆荚充饥,泡胡豆一出来,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好事了。坡上人除了防拱猪和野兔,把主要精力用来防何大,只要何大向某处田边靠近,必然听到一阵惊惧而愤怒的臭骂:“野鸡巴日的,滚开!”接着,不知从哪个角落扑腾出一阵急奔。是主人追过来了。为免去一顿不知后果的毒打,何大必是撤身就逃。何大一生腿力不错,上七十岁后,还能日行百里,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有一天,何大受了追赶,不小心碰在一棵老松上,老松的皮割破了他的额头,他边跑边抹去遮住眼睛的血水。转过一道弯口,面前现出一个水坑,坑水清澈见底,几尾花针样的鱼,往来倏忽。何大见吆喝声和脚步声已经消失,便坐在水坑旁边,照了照自己的脸,然后撩水洗脸上的血。水镜被他碰碎,晃荡起来,水里立即现出十数张血脸,露出狰狞的面目。
他忘记洗脸,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追赶他的人已逼到了身边。
这个人手里握一根打狗棒,原想只要抓住何大,就一棒打在他的脑壳上,可是,当这个人看见伤心哭泣的何大时,心竟“咔嚓”一声,掉下了一块硬壳,因此没有把木棒举起来。
何大在水里看见了这个逼到他身后的人,猛然翻身扑倒,跪下去喊:“三奶子……”
严氏没有应声。
而今在何家坡,连何华强也惧何兴孝和严氏三分了,因为他们的二儿子何民闹腾出的事越来越大,已在国军里当了团长!大儿子何东儿在红军里刚刚升任副师长,就在前不久的万源保卫战中阵亡。他是被大马刀劈死的,只剩下了半边脸,半边脸上的一只眼睛,还圆鼓鼓地睁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真的死了。消息传回,严氏伤心痛哭,何兴孝斥道:“哭个球!死了好!再不死,一家人都要遭他的殃!”何东儿一死,何兴孝就再也不惧怕什么了。
何大又喊:“三奶子……”
严氏说:“今天我不打你,可你以后要记住,不准再偷我的胡豆。你去偷别人的胡豆,不准偷我的。你叫我一声三奶子,就当晓得不该偷我的胡豆。”
“三奶子,我再也不敢了。”
严氏蹲下来,眼里闪着泪花。“娃儿,三奶子给你一个瓦罐,你晚上去把别人家的胡豆偷来,用瓦罐烘了吃。春季的东西寒重,吃生的坏肚子。”
这样的关切,何大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他昏了过去。
严氏没再管他,回家去把那个废弃的瓦罐拿来,放在了何大的身边,而且还破费给他送来几匣洋火。
何大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正午。
此后,何大就按严氏的话去做。乡村黑得快,天光一收,四野的山峦就缩小为一个墨黑的点。家境好些的,才会在天黑后点上桐油灯,一般吃得上饭的,只有穿针引线的时候才上灯,像砍猪草一类的活,都是摸黑干的。即便全坡上的人家都点上桐油灯,那一点微弱的光线,还没照出门槛,就被黑暗融化了。何大就是这个时候去偷胡豆,为防主人察觉,每棵胡豆树上,他最多揪下一两只胡豆荚。偷来胡豆之后,他用石块三面一围,就成一个简易的灶,随便去哪里弄点水,就能煮了。柴火多的是,山山岭岭之上,干树枝到处都有。
烘熟的胡豆吃起来真香,生胡豆那股嫩嫩的腥臭化成了一股甜味……
屋子里有了何坤章的女儿菊花发出的第一声呼喊:“起火了!起火了!”
接着是乒乒乓乓的声响,何坤章全家人起床了,一面拿水盆,一面扯破了嗓子呼叫:“起火了!坤章家起火了!”
四山回应,杀人似的恐怖。
几层院子都被惊醒,整个坡上充满了动荡。脚步快的,早已端了满满一盆水向这边跑来。
火像一头怪兽,顷刻工夫,就吞噬了茅棚,血红的舌头,伸向了何坤章的正屋。
到这时候,呆立在角落里的何大才想到了逃跑。
坡上的大人小孩都起来了,能救火的都在救火,不能救火的在旁边指点。乡村里,什么事都可以袖手旁观,唯独救火特别心齐。大家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火势高扬,照得坡上红彤彤的,且时时听到“噼噼啪啪”的爆响,那些炸开的柴灰,随火苗升腾,飞出火海,再纷纷下落,泼泼溅溅的火星子,使人不敢近身。坤章的老婆王氏躺在院坝里“呜呜”哭。坤章冲进冲出,把值钱的箱箱柜柜抢出来。一人喊道:“不忙抢东西,赶快断火路!”坤章完全没了思维,一切听从别人指挥,这时候他站上一根大板凳,猛一脚朝灰壁踹去。只要蹬塌了灰壁,就能断开火路,免使正屋受损。坤章把灰壁蹬了个洞,脚却夹在洞里,取不出来,旁边的火正愁缺燃料,就裹着他的脚烧,坤章惨叫着,使劲往怀里拉脚。
他好不容易才把脚拉过来,已烧得血泡密布,脚背还被灰壁上的篾条戳出了一条长口子。
众人把坤章从大板凳上接下来,再一齐使力,灰壁终于蹬塌,火路断了下来,正屋保住了。
偏厦却被烧得精光。
把火烬彻底清除之后,坤章才想到一个问题:这火是怎么引起的?
人们举着火把,到茅棚里——现在是一片空地——去察看,何大的瓦罐早被打碎,可人们看到了一个石灶。这三面围住的石灶坡上人是熟悉的。
“牛日的!”坤章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
过了好一阵,又说:“今晚,非剥了他的皮!”
他不顾脚痛,取过七八支火把,说:“麻烦各位帮我找人,找不找得到,我都撮两升米,找到了的,撮一斗!”
数十人一听,都取过火把,向山上围去。
山上被松油火把照得亮堂堂的,到处都是呐喊声,连清溪河对岸也被惊动了。
院子里反而冷清下来。
这时候,一个人影悄然溜到了何大隐身的黄桷树下,拍一拍树身,轻声说:“藏好,不要下来,他们找不到你。”说毕踅进一条小路,可又迅速返回,告诫道:“莫怕,莫出声,你只要被他们捉住,就要遭剥皮!”
躲在黄桷树浓荫之中的何大,不知道是谁在树下跟他说话,只模模糊糊地听出是一个妇人的声音。他怎么能不怕呢,裤子早被尿湿了,浑身筛糠一样抖。幸好是一棵大树,要是一棵小树,只要有人从树下过,立即就露馅了。
找他的人一队接一队地从山上回来了,集中在坤章的院坝里。透过黄桷树枝叶的缝隙,何大恰恰能看到院坝里的情形。他发现坤章拄着一根水竹拐杖站在中央,满院坝都是火把,都是说话声。他听见有人说:“可能已经跑出何家坡了。”坤章跳天跳地地骂:“他跑到天边地角,老子也要把他揪回来,剥他的皮,炒他的心肝!——这个牛日的!”
院子里热闹了个把时辰,就各自散去。坤章独自在院坝里骂一阵,也无奈地进了屋。
他屋子里的灯光亮了许久,大概是在侍弄他受伤的脚。当坤章灭灯睡下,已是三更过后。
树下的人影再次出现,轻声呼唤道:“下来。”
何大疑疑惑惑地下来了。
站在面前的,是曾赏给他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