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录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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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心中的黯然已渗入骨髓。一切事情都同我过不去——记忆,眼睛,手臂。就像是我生命的每一个部分都患有风湿病。白天里清澈的光明,蓝天上辽阔的纯净,散乱光斑稳定的潮涌,这些东西没有一样可以打动我的生命。我不为轻轻的秋风所动,那秋风一直挽留着夏日的残痕,把色彩借给天空。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有任何意义。我悲哀,但是没有一种有限的甚至也没有一种无限的悲哀。我的悲哀超出这一切,遍布在大街上的垃圾箱里。
这些词语并没有准确表达我的感受,毫无疑问,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准确表达人们的所感。但是,我试着用某些方式,用一些观念来表达我的感觉,表达我不同方面的一种混合,还有我下面的街道——因为我也看着它,它也就属于我,是我的一部分,正在以一种亲近的方式对抗我的分析。
我愿意在远远的土地上过一种不同的生活。我愿意在我不知道的旗帜下成为另一个死者。我愿意在另一个时代称王(一个更好的时代,纯粹是因为它不是今天),那个时代在我的面前活烟闪光色彩缤纷于不可知的斯芬克司谜阵之中。我想要任何能使我变成似乎可笑之人的东西,只因为这种东西能使我变得可笑。我想要,我想要……但太阳发光的时候』总是会有太阳,夜晚降临的时候总是会有夜晚。恐惧折磨我们的时候总是会有恐惧,梦想抚育我们的时候』总是会有梦想。某些东西,有的时候就总是会有的,从不会因为它更好一些或者更糟一些就会要有,如果说它会有的话,只因为它是另外的他者。
总是会有助,…..清洁工正在下面工作,清扫着街道和垃圾箱。他们笑着说着把垃圾箱一个个弄上卡车。我从高高的办公室窗子里以低垂眼皮下懒懒的目光看着他们。一些细微而不可理喻的东西,将我的感受与我眼中正在堆积的垃圾箱联系起来,某种不可知解的感觉,将我的单调、苦恼、恶心以及其他什么都统统送入了一个垃圾箱。一个人在大声的玩笑中,把它扛在肩头,置于一辆远处的拖车上。白天的阳光朗朗如常,斜斜地栖落在狭窄的街面,洒落在他们搬起垃圾箱的地方,只是没有洒及阴影中的垃圾箱本身。然而,在那里的街角,一些当差的小伙计们正无所事事地忙碌。
(1933,11,2)
第二时间
荒凉的房子深处,有早晨四点钟时钟缓缓敲落的钟声。说这所房子荒凉,是因为人们都睡了。我还没有睡,也不打算睡。没有什么东西搅得我迟迟不眠,也没有什么东西压住我的身体妨碍休息。我陌生的身体躺在乏味的静描之中,床头月光股航,街灯更显寂寞。我累得不能思考,累得甚至无法感觉。
我的四周是玄秘而裸露的宇宙,其内容空空如也,唯与长夜相峙。我在疲倦和无眠之间分裂,达到了我对神秘事物的形而上知识给予生理接触的片刻。有时候,我的心灵柔弱,于是每一天生活里的纷乱细节便漂流到意识的表面,使我失眠之余只好抽出一张财务平衡表。在另一些时候,我在半睡中醒来,死气沉沉地呆着,依稀幻象以其偶有的诗意色彩一幕幕在我漫不经意的大脑里静静闪过、我的眼睛没有合一上。我微弱的视域靠街灯远远的余辉镀上光边。街灯一直亮在下面,在大街上被遗弃的地段。
停下来。去睡觉,用一个陌生者那里完全秘藏不露的更好和更多忧伤的事情,来取代这个断断续续的意识!……停下来,去漂流,像河水一样流淌,像沿着海岸线那巨大海洋在夜色中清晰可见的潮起潮落,一个人只有在这种状态里才能真正地睡着!……停下来,成为不可知的外界之物,成为远远大街上树枝的摇动,成为人们可感百不可听到的树叶飘落,成为遥远喷泉的小小水珠,成为夜晚里花园中整个模糊不清的世界,在永无终点的复杂性中失落,在黑暗的自然迷宫里失落卜…··停下来,一停永逸,但还以另一种形式存活,就像书本翻过去的一页,像松开了辫结的一束散发,像半开窗子朝外打开的一扇,像一条曲径上踏着沙砾的闲散脚步,像一个村庄高高上空倦意绵绵的最后一缕青烟,还有马车夫早晨停在大路边时懒洋洋的挥鞭……让我成为荒诞,混乱,熄灭——除了生命以外的一切。
我在这种不断繁育生长着的假设里人睡,有一点勉强,这就是说,其实没有睡觉或者休息,不安的眼皮若起若落,像肮脏海面上静静的泡沫,像下面街灯远逝的微弱之光。
我睡着了,半睡着了。
我身之外,我躺着的这个地方以外,房子的静溢延及无限。我听到时间在飘落,一滴又一滴,但是听不到点滴飘落本身。我的心压抑着自己的记忆,关于一切的记忆,关于我的记忆,都被消减至无。我感到自己的头落在枕头上,在枕头里压出了一个窝。与枕套的接触,如同梦中的肌肤相亲。落在枕头上的耳朵,精确无误地顶压着我的脑袋。我的眼皮疲倦地垂下,睫毛却在松软枕头的敏感的白色上,弄出一种极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呼气,叹息,我的呼吸刚刚发生,就已经不是我的了。我没有思想和感觉的痛苦。在这所房子里。时钟在事物的核心占据着一个精确的位置,敲响了四点半,这响亮而空荡荡的声音。
夜晚太大、太深、黑暗而且寒冷!
我打发着时光,穿越静温,就像纷乱无序的世界穿越着我。
突然,一个神秘之子,如同夜晚的一个纯真生命,一只雄鸡叫了起来。好了,现在我能够睡觉了,因为心中有了早晨。我感到自己的嘴角在笑,头部轻轻地压向交叉着养护我面庞的柔软枕头。我可以把自己抛弃给生活,我可以睡觉,可以忘记自己……在新的睡意黑压压把我冲刷的过程里,我记起了啼晓的雄鸡。没准真是这只雄鸡,啼破了我第二生命的另一种时间。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如果J个人今天想要感觉他昨天感觉过的事,这种感觉甚至都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不是感觉,只是在今天对他昨天感觉的回忆,是昨天逝去的生活仍然存活着的尸体。
从一天到另一天,是石板上擦去的一切。每一天新的朝霞中都有新的~天,都永远处在感情重现原生性的状态中——这一点,而且只有这,反值得实现或者拥有,如果我们总要实现或者拥有一点不够完美的东西的话。
这一片朝霞为世人首次所见。当白炽从来没有这样浮出地平线时,粉红色的光辉也从来没有这样化人金黄,西边那些玻璃窗作为众多房屋的眼睛,在渐渐亮起来的世界里进入一片沉静。从来没有这样的一刻,没有这样的光辉没有我这样存在的生命。明天将要到来的一切,必定与今天通然有别,我将通过通然有别①眼睛来观看,一切将充满着新的景象。
群山峻岭般的城市!高大的楼宇扎根于此拔地而起凌空直上,群楼渍涌而至彼此莫辨地堆积一片,被若暗若明的光线编织在一起——你就是今天,你就是我,因为我看见了你。[……]如同凭靠着一只船上的栏杆,我爱你,就像两船交会时的相互热爱,有一种它们相互擦肩而过时感到的无法说清的惆怅和依恋。
(1930,5,18)
时光的微笑
我在这个咖啡馆的露台上,战战兢兢地打量生活。我没有看见什么,仅仅看见喧闹的人们在我这明亮的小小一角,专注于各自的事情。像醉酒的开始,一种巨大的乏味暴露出事物的本相。浅显明白而且无人异议的生活,在我身外的路人脚步之间流逝。
这一刻,我的情绪全部凝滞,与其他所有时间的情形似乎不一样,我混乱的感受竟然还误产着清晰。像一只想象中的秃鹰,我展开翅膀却没有飞翔。
作为一个敢于理想的人,也许我最伟大的灵感,真的再也无法突破这个咖啡馆里这张桌子边这个椅子的束缚。
一切都彻底空虚,死灰飘零,虚幻不实如黎阻前的一刻;而阳光明朗和完美地从万物中浮现,给万物镀亮一种微笑而凄凉的现实。世界的全部神秘从这种平庸和这条街道里雕刻出来,出现在我的眼前。
唉,所有日子里的事物是如何神秘地被我随意打发!阳光触抚着人类复杂生活的表面,时光,一个犹疑的微笑,隐隐挂在神秘性的嘴一As·jZIEPJvH-rervxu-.xtGi1Ntljt────-iruxH“古老。它们如此隐秘,与万物闪耀的意义之光是如此的通然相异。自闭最小的事情都可以如此容易地折磨我,知道了这一点以后,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这种情况。一片流云飘过太阳,也足以给我伤害之感,那么我生活中无边无际的满天暗云人何以堪?
我的自闭不是对快乐的寻求,我无心去赢得快乐。我的自闭也不是对平静的寻求,平静的获得仅仅取决于它从来就不会失去。我寻找的是沉睡,是熄灭,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放弃。
对于我来说,陋室四壁既是监狱也是遥远的地平线,既是卧榻也是棺木。我最快乐的时候,是我既不思想也不向往的时候,甚至没有梦的时候,我把自己失落在某种虚有所获的麻木之中,生活的地表上青苔生长。我品尝自己什么也不是的荒诞感,预尝一种死亡和熄灭的滋味,却没有丝毫苦涩。
我从来没有可以叫作“主宰”的人。没有基督为我而死、没有佛陀为我指出正信之道。
在我梦幻的深处,没有太阳神阿波罗或者智慧神雅典娜在我面前出现,照亮我的灵魂。
消逝时光的囚徒
除了生命,一切事物对于我来说都变得不可承受——办公室,居室,街道,甚至它们的对立物(假如这样的对立物存在),都会将我淹没和压迫,只有生活的整体能给我提供宽解。是的,整体的任何部分都足以抚慰我。一道阳光源源不断地照进死气沉沉的办公室。街上的一声叫卖直上我住房的窗口,还有人们的存在,气温和天气的变化,以及世界令人生畏的客观性一道阳光突然照人我的心胸,我的意思是,我突然看见了它—…·它是一束几乎没有色彩的光亮,像一片赤裸的刀刃划破黑暗和木地板,使周围一切都有了生气,包括旧钉子,地板条之间的缝隙,还有表格密布不见空白的纸页。
我观察阳光射人静静办公室带来的难以察觉的影响,足有好一阵……我是消逝时光的囚牢!只有囚禁者才会有一种观察蚂蚁者的勃勃兴趣,才会对一道移动的阳光如此注意。文明是关于自然的教育忽明忽暗的萤火虫相互追逐。一片寂黑之中,四野的乡村是一种声音的大寂灭,散发出似乎不错的气味。它的宁静刺伤着我,沉沉地压迫着我。一种无形的停滞使我窒息。
我很少去乡下,几乎没有在那里呆上一天或者过夜。不过,我一位提供住房与我的朋友,今天根本不理睬我对其邀请的婉拒,我只得满心疑虑地来了,像一个人不好意思地赶赴盛会。
然而,我到达以后感到愉快,享受了清新的空气和开阔的空间。我的中饭和晚饭也吃得很好。
只是现在,当我在深夜里独坐于一个没有亮灯的房间里,这一片捉摸不定的地方给我注入不安之感。